回到族长家的偏房后,我就上了床,不过却越想越不对劲。前两日在杨思昭家,他说起家中的女主人跟着进山的货郎走了,他虽然不希望她再回来,可是心中无疑是受了重创的,只是不表现出来,而是将一腔寄托全放在了那条狗身上。
既然这样,人与狗应当是相依为命才是,怎会两日都不给它喂食?而且看情形,似乎这样的事还经常发生,所以他说起来时轻描淡写。我想着他方才说话时的神态,忽然心中一动,这狗的性情如此古怪,该不会是他故意造就的吧?
这么一想,心中的念头就再也打不住。如果真是他故意将那狗养成了这样,那他为了什么呢,就不怕那狗发起疯来反咬他一口?
小杨村还真是个充满了古怪的地方,前有山神的坐骑“贺新郎”,后有杨思昭故意养疯狗,两件事都与狗脱不了干系,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我仔细回想了刚才吃晚膳时和杨思昭的对话,谁知不想还好,这一想之下竟顿时从床上跳了起来。
刚才杨思昭的那番话,其中有一个天大的破绽,我当时竟然一点都没听出来。这时回想起来,真是浑身发冷,这个破绽当时杨思威在虎山时也露了出来,可我当时也是一点都没意识到。
难怪族长从虎山回来后,就一直说我对小杨村有大恩,如果我所猜属实的话,那我确实是帮了小杨村大忙。可笑我稀里糊涂就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竟一点都不自知!
这么一想,我在偏房中再也待不住,马上就起身出了族长家,径直往杨思昭家行去。杨思昭家没有亮灯,似乎他人已经睡下了。我在院外站了一会儿,支起耳朵听了半天,并没有听见那条狗的低咆,就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进入堂屋后,先摸黑找到了油灯,灯一亮,却见晚膳留下的碗筷还摆在桌上,我瞥了一眼就断定杨思昭不在家,又去院中的柴房看了看,那条狗也不在。所以,杨思昭是在将我送走后就带着狗出去了。这夜深人静的,他会去哪里,又去做什么?
我站在柴房外闭上眼,心中思索着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已经可以断定,小杨村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利用了我,而虎啸天的死果然也大有问题!
我曾亲眼看见山神骑着狗从族长家院外经过,此刻又想到了这些,自然知道山神与小杨村的关系绝不止于狗娘,就从柴房前转身,又进了杨思昭的房间。好在山里人家朴实,没有锁门的习惯,杨思昭又没想到我会去而复还,所以我很轻易就推门进去了。
不告而入不是君子的行径,但是既然他们利用了我,我也不必迂腐,更何况虎啸天的死还与我关系极大。我提着油灯进入杨思昭房间,房中陈设简陋,不过就是山木打造的一个木柜,一张床,还有一些伐木的家什堆放在地上。
我小心地在房中查看了一遍,没发现房中的物件有什么不对,又去床底下看了看,甚至连堆放的家什都去翻了翻,最后来到那个木柜前。就在我伸手出去要打开木柜前,身后却忽然有人吃吃地笑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手一抖,油灯顿时就掉落在地,好在只是垂直下落,并没有打翻。我顾不上去捡油灯,而是径直回头,颤声问道:“谁?”
身后空无一人,似乎刚才那声轻笑只是我的错觉。我止不住地发冷,急忙蹲下身将油灯捡起,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刹,一声轻微的笑声又传了过来。而这一次的笑声竟像是从木柜中传来的,好像有东西藏在木柜里,正从柜门的缝隙中往外偷窥我。
可是,它在笑什么呢?
周遭的气氛慢慢凝固,我的身子也一点点麻了起来,连呼吸都有些不畅,豆大的汗珠在额上破土而出。我慢慢地直起身,喉咙发干,却咬着牙将手伸向了柜门。柜门冰冷,好像不是木质的,而是寒冰打造的,刺得人手生疼。
我横下一条心,猛地将柜门拉开,人在拉柜门的那一瞬也往后跳了一大步。柜门开了,有个小小的人在柜中看着我,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似乎在讥讽我的胆小。就在我看到这个小小的人的瞬间,一股诡异感就乘虚而入,将我刺了个对穿。
柜中这个小小的人,穿红衣戴红帽,身高只有一尺多,面带微笑,似乎有求必应,但是笑容中却透着一股阴冷,好像随时都会翻脸杀人。它也确实杀过人,它就是杀人的山神!
躲在杨思昭房中木柜里的,居然就是杀了虎啸天的山神!
我在这样的气氛下猝然看到它,神志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直骇得浑身酥麻,一个腿软就摊在了地上,油灯也再次摔到地上。这一次却是摔得四分五裂,火苗垂死挣扎了几下就告熄灭,黑暗顿时吞没了我与整个房间。
心脏剧烈敲打着我的胸腔,我只恨自己太过坚强,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晕过去,就在我考虑要不要主动往地上一磕,让自己昏死过去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身旁响起,似乎山神从木柜中跳了下来,走到我身旁来了。
我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山神在我身边停了一下,忽然开口对我道:“你在找我?”
山神居然开口说话了!
它身高只有一尺多,按理说就算我瘫软在地也比它高,但是不知怎的,这阵声音传来却有一种居高临下之感,似乎它忽然之间就长到了寻常人的高度。这声音干涩空洞,听起来非男非女,有一种飘忽不定感。
我这时正处于极度的惊骇之中,若是灯亮着还能请它欣赏一下我发抖的英姿,要让我说话那可有些强人所难了。山神在我身旁等了一会儿,似乎知道我被恐惧堵住了嘴,也就不再言语,而是又吃吃笑了两声,朝我吹了一口气,然后径直从我身旁走过,推开门出去了。
它的笑声短而促,似乎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气势。它在走前还朝我吹了一口气,我原以为这口气会摄人魂魄,至少也会阴湿寒冷,谁知闻到后却发觉这是一种古怪的气味,像是香气,却又有些刺鼻,让人有些迷醉。
我原本正在打战,此时闻见这股气味顿时一呆,忽然镇定了下来,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从房间中冲出,去找走出去的山神。
屋内外都是黑漆漆的,面对面能把鼻子碰扁,我见屋外什么也看不见,又赶紧摸黑回到杨思昭房中,摸索着找到了地上的油灯。油灯的外罩已破,灯油也洒了一地,但是灯台上却还有些残留的灯油。我从怀中摸出火石和火镰,将灯芯再次点亮,顿时就看见地上有一串小小的脚印,每个脚印约莫都只有一寸半大小。
杨思昭告诉过我,虎啸天死时身遭布满了一寸半的小脚印,而此时山神却出现在了杨思昭的家中。那么,虎啸天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我在这房中进出这么多次,都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可是山神从这走出去却留下了一串脚印。我蹲下身来,用手摸了摸地上的脚印,发现沾了一手的灰,不禁又抬头去看木柜,木柜里果然堆满了香灰,原来刚才山神就站在了香灰里。
木柜里并没有香炉,可见这些香灰并不是烧香后留下的,而是直接放在了木柜里。如果说香火就是鬼神的膳食,那香灰就是残渣剩饭。供奉山神不烧香而只提供香灰,这还真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我刚才被吓得够呛,这时回过味来,站在原地想了想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还有些事不了解之外,已经大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将手上的灰抖干净,将柜门关好,将地上的灯罩碎片打扫干净,又将油灯放回了原处。
既然现在什么也干预不了,而山神又“走”了,那我除了静观其变别无他法,只好先回族长家去。回去的路上要经过杨思远家,我踌躇了一下,还是走到了他家门口,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朝着门望了一会儿,就好像里面有人一样。
虎山的人说,杨思远和绣屏在出逃的路上遇到虎小山,两个人一起跳崖死了。原本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无比的气愤,认定是虎小山害死了他们。现在想来,虎小山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人。
我想起他在村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心中也有些感慨。如果两情相悦的爱是拈花微笑,会有修成正果后的漫天花开,那么一厢情愿的爱就是以身饲虎,只有义无反顾时的痛入骨髓。
那个英姿飒爽的新娘子,于杨思远是羞涩的娇妻,于虎小山却是求而不得的执念。我心中默想着,转过身走了,而就在我快到族长家时,满山的狼却忽然同时开始嚎叫,嚎声中充满了怒意,似乎被什么激怒了。
这阵嚎叫极其凌厉,似乎声音中也带有獠牙,能隔着夜空咬碎人的喉咙。我打了个寒战,想起杨思威在虎山说的话,他说虽然他不能替杨思远报仇,但是狗娘可以,不禁心头一跳,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不会是狗娘召集了全山的狼群,围攻虎山去了吧?
我推开族长家的门,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了床,拥住了被子,狼嚎声却还是隔着被子咬了上来,这一叫就是大半夜。我听了大半夜狼嚎,颇有些如芒在背,直到天快亮时才迷糊睡去,而等我再次睁眼时,却是被杨思昭摇醒的。
我睁开眼看见他坐在床头,神色焦灼,就揉了揉眼睛,问他:“怎么了?”
杨思昭急道:“族长不在,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先生,你读书明理,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到底什么事啊?”他昨晚不在家中,我这时看见他,却没有提及此事。
“虎山,又将村子围住了!”杨思昭也丝毫没有提及昨晚的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但是我心知肚明,他一定知道昨晚有人去过他家了,因为我将油灯摔破了。
“啊!为什么,杨思远和绣屏不是已经死了吗?”我听说虎山再度围村,忙从床上爬起,急匆匆地穿了衣服。
杨思昭咽了口口水,道:“虎小山,死了。”
我一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问道:“是狗娘回来替杨思远报仇了吗?”
杨思昭没有直视我的眼睛,而是低声道:“不错。是狗娘回来替思远报仇了。”
果然像杨思威说的那样,虎小山死于了狗娘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