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书寓门口叫我,而且语气亲热,这比书寓里传出的翠萍死讯更让我惊奇。因为翠萍的死有因可循,而我在省城除了卜鹰等人之外,却并不认识别的什么人。我闻声转过头去看路的对面,这一看顿时也惊住了。
“阮郎!”我失声叫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马路对面的那个人,赫然是我初到罗联镇时遇见的小货郎阮郎。他为了找寻父亲老阮货郎,所以自己也上路成为了一个货郎。我们在前往罗联镇的路上相识,后来我们得知他的父亲已死,并由此发生了一系列的事。
更出人意料的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罗夫人对他毫无敌意,还在死前将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他。这个原本一无所有的小货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罗联镇上最大的主家。这是我成为巡城马以来遇见的第一件古怪事,所以对之印象深刻,一直都还记得。
眼下阮郎不在罗联镇当他的主家,跑到省城来做什么?
阮郎见了我也很高兴,从对面跑过来拉着我的手,一连声道:“先生!先生!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你答应再去罗联镇看我的,可是一直没来,我心中对你可有些埋怨呢。不过你看,你不去看我,我们还是遇上了。我们有缘吧,是不是?是不是?”
他连珠炮似地说出一堆话来,我一时插不上话,只好任由他拉着我的手,对卜鹰和季明媚报以苦笑。阮郎说着话忽然眉头又一皱,好像遇到了什么苦恼,“你知道吗先生,我又遇到了很古怪的事,正不知如何是好。”
卜鹰见他一上来不由分说就拉住了我的手,站在原地张大了嘴,疑惑地道:“怎……怎么着,这手拉手的,要私奔呐?”
阮郎被他说得急忙手一松,看着卜鹰和季明媚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当货郎时其实也颇伶牙俐齿,只是一时没搞清卜鹰的来路,又见他一副江洋大盗的长相,和我们走在一起就像绑匪押着肉票,所以猝然间反应不过来。
阮郎的母亲叶儿是周芷儿当年的丫鬟,我的那枚陨铁牌就是他交给我的,这一切卜鹰其实都知道,我还是从他那里得知的。不过卜鹰也是从他父亲卜向空处得知这些的,所以阮郎并不认识卜鹰,也不知道他。
所以我便将卜鹰和季明媚都引见给了阮郎,只是没说太细致,只说是我的两个友人。阮郎闻说他们是我的友人,神态顿时便又亲昵起来,先是问我怎么出现在这里,我含糊告诉他我是来找人的。
他大概以为我是来送信的,也没接着往下问,就将他出现在省城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我。我和卜鹰、季明媚听了他的讲述不禁面面相觑,全都感觉十分蹊跷,因为阮郎讲出的这件事着实古怪。
阮郎原本一直呆在罗联镇,罗夫人留下的家业有些繁杂,他虽然接手了这些家业,一时间却也不易理清。所幸镇长善心帮衬了他一些,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力不从心。加上他一个外乡人成了本地最大的主家,镇上人家也多有不服气的,零零总总的事也让人头疼。
而就在此时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省城发出的,却没有落款。他不识字,便央了镇长帮他念信。信上说,省城有一个大户人家,家中有三房男丁。其中大房二房的少爷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已成家立室,如今也都是将近知天命之年。
唯独其中最小的三爷,年纪却与两位兄长相差颇大,而且自幼体弱多病,据说不能吹风,所以一直以来都不曾在人前露面。这位三爷因为身体的原因,一直到了三十岁头上都未曾娶亲。
这户人家在省城颇有势力,若想给三爷说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也并非办不到。只是三爷生性清高,囿于自己身体有恙,不愿拖累他人,所以一直都不曾应允此事。直到差不多十年前,这位三爷忽然遇到了一位女子。
这女子自言曾有过伤心事,自此心灰意冷,不想再在世上抛头露面,自愿入府中与三爷作伴,从此就在府中吃斋念佛。一转眼十余年光阴已过,这位三太太果然如先前所言,在府中鲜少出门,外人几乎从未见过她的真容。
说起来三爷如今已是年届不惑,这位三太太算来也与他相差无几。这些年来三爷夫妇在府中一向安静,唯独有一个特殊习惯,喜欢在入夜时分去偏门外买一碗馄饨消夜。这些年来,卖混沌的小贩早已习惯了在入夜时分去到偏门后,等着卖这一碗馄饨。
然而奇怪的是,三爷夫妇是两个人,可每次门开后出来的人却只买一碗馄饨。这状况持续了将近十年,终于有一天卖馄饨的小贩忍不住问道:“怎么三爷不爱吃馄饨吗,我看府上从来都只买一碗。”
出来买馄饨的人顿了一顿,回答她:“是啊,三爷不爱吃馄饨,只有三太太爱吃。呐,钱给你,收好了。”
他说完后便付了钱,然后转身进了门里。卖馄饨的人也不以为意,收了钱后就也走了。谁知到了第二晚,她照例来到这户人家的偏门,却死活再也等不到人出来买馄饨。卖馄饨的顿时奇怪起来,因为这是近十年来从所未见的事。
在这之前,这户人家风雨无阻地从她手上买近十年的馄饨,所以乍然有一晚没人出来买馄饨了,她便上去在门上敲了敲,心中想着确定一下人家买还是不买,省得等自己走了里面的人再出来,到时候找不着人。
她本是想着敲门问讯,谁知手刚一碰到门,那门竟咿呀一声忽然自己退开了,摆出了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她吓了一跳,这才知道门原来是虚掩着的。可是四下里并没有人,也不见有谁出入,为何门却虚掩着呢?
一般而言,只有在有人外出但又不会外出太久时,门才会是虚掩的,这样可以省去回来时开门的功夫。所以卖馄饨的人心中也有些了然,原来今晚不是没人买馄饨,而是买馄饨的人出去了,还未曾回返。
她想明白了这事,思忖着毕竟是近十年的老主顾,不愿让人家回来时扑个空,就在门外等着。谁知道这一等竟等到了亥时,那外出的人仍是没有回来,而这时她推车上的炉火都熄了,就是想煮馄饨也煮不了了。
她就想着将这事告诉门内的人一声,于是便推门走了进去。她顺着门后的小道一直往前走到了一个小院前,院中有一座佛堂,里面点着长明灯,她隔着窗户看见里面有个人影正端着碗吃什么。
看人影拿调羹的样子,竟像是在吃馄饨。她心中不禁大奇,明明今晚她并没有将这碗馄饨卖出去,怎么里面的人却能吃得上馄饨?她这么想着,脚下也没有停顿,而是径直走向了窗户边上,打算跟主人家言语一声,家里的后门没关。再者说,她未经允许便擅闯人家宅院,若不知会一声那成什么了?
等她走近了窗户根上,正要开口说话,这时窗户却忽然打开了,一张极美的脸庞从窗户中探了出来,对着窗外的她微微一笑。
这是一张女子的脸。
这女子保养极为得当,面色粉嫩,看着像是二十余岁,却又有二十余岁没有的沉稳端庄;看着像三十岁,却又有三十岁没有的沧桑老练。所以卖馄饨的人乍然见到她,竟一时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岁数,只觉得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都有可能。
她估摸着眼前这人就是三太太,她卖了近十年馄饨给三太太,却一直都是帮佣出门取的,故而这十年来竟从未见过三太太本人。所以她很客气地开了口,问那女子:“敢问是三太太么?我是后门卖馄饨的,我看今晚无人外出取馄饨,门又虚掩着,所以进来告知府上一声,小心遭了贼。”
大户人家的女眷讲究一个笑不露齿,故而三太太刚才对她那一笑也只是抿了抿嘴。等到她开口相询后,三太太却忽然对着她咧开了嘴笑,就是这一笑,差点将她的三魂六魄都吓没了。
刚才三太太一直都未曾张口,所以她没看出什么,此时三太太一咧嘴,她顿时就看见了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其中两颗犬牙更是如锥子般尖锐,几乎刺破了下嘴唇。一个如此娇美的女子,却有这样一口可怖的牙齿,两相参照之下更显诡异。
而更让她肝胆俱颤的是,三太太那如乱石般杂乱的牙缝中,正一滴一滴地淌下血来!
三太太的牙龈上也沾满了鲜血,这些血彷如有了自己的灵性,有一些在逃脱口腔的束缚,自暴自弃地砸向了地面,似乎要与什么东西同归于尽;有一些却乐在其中,将满口的利齿当做游戏的场所,正在其中游走嬉闹。
三太太一边对着她笑,一边用调羹去调弄碗里的东西,再看三太太手中拿着的那个碗,她才赫然发现,她原以为是馄饨的这碗东西,竟然一片血红。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极端诡异的一幕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再也无力呼吸。
她就这样隔着一扇窗,与窗内的三太太对视了半晌,呼出的气越来越多,却总也吸不进气来,顿时胸闷气短起来,视线也渐渐模糊。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人说道:“一碗馄饨,不要葱花,谢谢。”
这话冷不丁在她身后响起,她听到话声后才整个人骤然一松,这才恢复了呼吸扭头去看身后。在她身后,从她手里买了十年馄饨的帮佣正安详地看着她。卖馄饨的人迎着他的眼神,感觉直到这时神志才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颤巍巍地答道:“炉……炉火熄了,煮……煮不了馄饨……”
话还没说完,窗内的人忽然出声道:“没关系呀,我这碗给你。”
她回过头一看,三太太将手上那碗红得瘆人的东西向她递了过来。卖馄饨的人吓得一声尖叫,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血馄饨!三太太吃的是血馄饨!
她想到此处再也经受不住,发一声惊叫,顿时拔脚朝着门外狂奔而去。出了门之后,她连推车都顾不上就逃出了巷子口,头也不敢回地就一路狂奔着回到了家中。经过了在家中瑟瑟发抖的一晚后,她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在那间佛堂中的是三太太,站在她身后的是帮佣,那么三爷呢?这位身体有恙的三爷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过,他到哪里去了?
卖馄饨的这人越想越是不对,就强忍着惊骇上了街,原以为会听到一些关于这户人家的什么事。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户人家却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出,风平浪静得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经过一番思考后,卖馄饨的这人想明白了,这户人家出了大事,但是却将这件事遮掩了下来,没有将任何的消息传出来。她更害怕了,因为这样一来她就是仅有的知道这事的外人,而这户人家在省城势力庞大,他们会放过她吗?
她想到此处,虽然想起了卖馄饨的推车还在后门的小巷,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去将它推回来。于是这辆推车就一直在那户人家的偏门处停着,而让她意外的是,这户人家也一直没有找上门来。
在给阮郎的那封信上说,如果他到省城来去到这条巷子,还可以看到这辆推车。推车上架着一口锅,锅里本来烧着煮馄饨的汤,但是炉火已经熄了很久,所以汤也早已冷了。
阮郎莫名其妙收到这样一封信,原以为这是谁在恶作剧捉弄他,便没有理会。谁曾想他不理会这封信,但是接下来的日子,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再次收到一封一模一样的信。直到有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住,于是便决定到省城来看看。
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真的在那条小巷子里见到了那辆推车,推车上的炉火也真的已经熄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