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势大,况且花家有个帮佣说在花月死后还见过她,所以花家父母认定是秦家买通了自家帮佣,而秦家也绝不会承认秦月生杀人一事。但是独女之死决不能就此算了,于是花家父母遣散了所有帮佣,假死来到了省城。
翠萍也与他们一道来了省城,她要帮花家父母报仇,否则花月投在她身上的眼神始终都无法消去。花家父母认了她做女儿,但是带着她到了省城之后,却发现秦月生和田薇不在秦家。
后来他们多方打听,才从何碧生的父亲嘴里得知他们出洋了。秦月生和田薇这一去,不知几时才会回来。花家父母受花月之死的打击,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他们深怕自己等不到秦月生和田薇回来,就费尽心思,在赌档上结识了何碧生的父亲和景瑟的母亲。
后来这两人都出了状况,花家父母竭尽心思帮助他们度过了难关,只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等秦月生和田薇回来后,帮他们报这个仇。何、秦二人走投无路,只得答应了他们。
他们生怕时过境迁之后,这两人会出尔反尔,就说既然有人会帮自己报仇,他们的心愿已了,回去后就会去死,然后将棺椁停在义庄里,等着他们实现自己的承诺。他们这是拿自己的命来做咒语,压在了何、秦二人的心上。这两人不敢或忘,果然在十年后秦家夫妇回到省城时,发动了这件事。
翠萍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几乎到了忘我的境地。我和卜鹰屡次想要打断她,向她问一些问题,她都听若惘闻,只是径直自顾讲了下去,我们只好闭嘴安静地听着她的讲述,心中却是越来越惊诧。
她描绘这件事时的精神状态非常奇怪,不像是说给我们听的,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不可自拔。等她将一切都讲完了,这才停下来,呓语般地说道:“这些年来,我身上的灼烧感一直都还在。为什么啊,我明明已经在帮她报仇了,她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我和卜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得她此刻的状态不适合再进行什么交流,便当机立断出声告辞了,而直到我们起身离去,翠萍还是梦游般地坐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从书寓出来后,我们马上长出了一口气,季明媚当先开口道:“花月和秦月生的事,还没有结束!”
我和卜鹰同时点头,心中的震惊当真是无法言语。卜鹰转身便走,嘴里道:“走,我们再去见见那位花家当年的帮佣,跟他确认一些事。”
等见到那位帮佣时,卜鹰开门见山地问他:“你当年,真的看见花月从后院走出去了?”
“千真万确。”那帮佣指天赌咒道,“若有一句不实之处,管教我天打雷劈。”
原先我们不信他的话,总觉得他是秦家找来的,说的话自然有利于秦家,可是此时此刻却已经信了八分。因为事情的另一种可能正在慢慢浮出水面,让人颤栗——秦家确实没有买通花家的帮佣,而花家的帮佣也确实曾看见过花月回家。
所有人都以为花月是秦月生杀的,连秦月生自己都这么觉得,但事实上我们可能都错了,真相并非如此。
“你在花家多年,知道花家小姐会水吗?”我沉吟了一下,问那帮佣。
“这事你还真问着人了,名门大家的小姐若会游水,成什么体统?花家新近发家,本就没有多少底气,所以是要将小姐养成大家闺秀光耀门楣的,自然不会让她去学游水。可事实上花家小姐是会水的,是当年带她的一个老婆子教的,她的父母并不知道,我们也不敢告诉他们。”
确定了这件事后,我和卜鹰、季明媚几乎同时肯定了心中的推测。那就是,花月当时被推下井后并没有死,只是井壁湿滑,她在井底没有办法上来。至于为什么她在掉下井后并不呼喊求救,以至于让秦月生和田薇都以为她死了,想必是因为她害怕若是被秦月生救上来,还会被他纠缠,所以宁愿等他们走后再出声求救。
只是她却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当时她掉进的那个井地处偏僻,等秦月生和田薇走了之后她再大声呼喊求救,等来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栖身在破庙里目睹了这一切的翠萍。从花月之后还回过家来看,她当时是得救了的。
这个救她的人应该就是翠萍,但是为何花月回过家后却又出去了,并且就此没有再归家呢?她当时出去后去了哪里,找了什么人?我们三个从帮佣处出来,在路上做了一个交流,发现各自想得都差不多,于是决定再去书寓,向翠萍问个清楚。
到了书寓后,翠萍见我们去而复返,不禁奇怪起来。她这时已经从自说自话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人也精神了起来,便问道:“几位还有事吗?”
“那个,”卜鹰斟酌了一下,“你说你当时亲眼目睹了花月坠井?”
翠萍不知所以地点点头,“怎么了?”
“你还说,花月坠井的时候死死地看着你?”
翠萍还是点头,还是不知所以,“怎么?”
卜鹰看着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出声,所以季明媚只好接着道:“花月坠井的时候,只有井边的人才可以与她对视,看见她坠井时的眼神。可当时你藏身在破庙里并不在井边,那么,你是如何瞧见花月的眼神并与她对视的?”
翠萍的脸“刷”一下就白了,白到了一丝血色都没有的地步。她的眼神忽然迷离起来,喃喃地道:“对啊,当时我是怎么瞧见她的眼神的呢?”
她皱着眉头,好像陷入了苦思,却始终想不起来这是什么缘故。我们见状都有些不忍,不过卜鹰还是硬着心肠道:“还有,那枚凤头钗明明被秦月生丢到了井里,为何最后却由你交给了花家父母?”
“对啊,为什么呢?”翠萍还是重复着我们问她的话,脸色越来越迷茫,似乎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什么,却死活想不起来,心中很是苦闷。
“花月,其实是你杀的,是不是!”
翠萍悚然一惊,失口叫道:“你胡说!怎么会是我杀了她!怎么会是我杀了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到后来都已经破音了,然后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不对啊,怎么会是我杀了她?怎么会是我杀了她?”
她的语气渐渐从震惊变成了疑惑,我们就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她。翠萍眼神慢慢涣散,似乎魂不守舍,说的话也像是在求我们给她一个答案,“花月,真的是我杀的?”
我们都没有回答她,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我们之前都以为这是个关于凤头钗的故事,可是谁曾想真相出来后才发现,原来这竟是个浑水摸鱼的故事!
翠萍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功夫,她才整个人一软,忽然瘫倒在地。我们都是一惊,季明媚赶紧过去将她从地上扶起。翠萍挣扎了一下,却没能站起来,似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她就倒在季明媚的怀里,喘了很粗的一口气,然后忽然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上气,哭得像是要流出血来。她哭着对我们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我杀了花月……我杀了她……我杀了她!啊!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啊!”
她尖声叫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媚怀里缩成了一团。季明媚急忙在她背上轻轻拍着,眼睛却看了我和卜鹰一眼,眼神复杂。我和卜鹰心中也百感交集,在来的路上我们已经交流过看法了,大致也揣测出了为何人明明是翠萍自己杀的,她却跑到花家说人是秦月生杀的。
非但如此,她还跟着花家父母一起上了省城,陪着他们筹划这一系列复仇的事,且过了十年还在等着看秦月生夫妇的下场。这完全说不通,如果她想逃脱杀人的罪名,只要不露面即可,又没人知道此事,何须如此画蛇添足?
所以我和季明媚、卜鹰猜测,她之所以做了这一切,是因为她真的认为是秦家夫妇杀了花月,而不是她自己。她杀人时只有十三岁,还是懵懂的年纪,猝然间杀了人,顿时陷入到了极大的恐惧之中。
她承受不住这种恐惧,所以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花月在秦月生推她下井的那一刻便死了,而不是被她救上来后才死在了她手里。这种想法减轻了她的恐惧,也让她越来越确信真相就是如此。
于是她接受了自己的欺骗,不但找上门去将这个“真相”告诉了花家,还积极主动地参与了进来。或许在她的意识里,只要她帮花家父母“报了仇”,凶手便真的会变成别人,而不是她。
这是一个吓坏了的孩子对事情的补救,而她也丝毫没察觉事情正在变得更糟,以至于到最后更多的人毁在了她的补救上。她不知道,若是未曾承认错误,任何的补救都有可能将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翠萍停止了哭泣,只是神情呆滞,整个人看着毫无生机。季明媚在低声问她,为什么在救了花月后又杀了她。翠萍声音空洞地说,当时花月被救后对她十分感激,但是那一刻身上什么也没有,就说要回去取了钱后再来报答她。
她于是就在那里等着,花月果然没有食言,很快便取了钱又赶了回来。只是在给钱时,翠萍希望花月将那支银钗子也给她,花月却打算将钗子还给秦月生,坚决不肯给她。翠萍那时候在街市上讨生活,性子野得很,又没什么是非观念,一言不合便动手抢了起来。
花月极其生气,便与她扭打了起来,最后翠萍也怒从心头起,竟然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了花月。她的本意只是想让花月吃疼后不再与她扭打,谁想竟然一下便将她砸死了。她当时吓得魂不守舍,什么也顾不上,就将花月重新推到井里去了。
此后两日,她一闭眼就看见花月落井时的眼睛,睁得那么大,眼神那么亮,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她。她数日数夜都不敢睡觉,到最后整个人都快魔怔了。但是不知怎的,再过了几日,她忽然觉得事情可能是自己弄错了。
她隐约记得,花月好像是被秦月生推下井的,跟她无关。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在她心底落地生根了,她越来越坚信这一点,同时心中产生了一种想法,花月临死前看着她的眼神,是要她替她报仇。
她必须替花月报仇!
翠萍心中想着,竟然真的找到花家去了,将她想象中的“真相”告诉了花家父母,然后又随着他们到了省城,费尽心思要给花月报仇。这十年来,她心中一直坚信自己是在给花月报仇。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想起花月的那双眼睛,还是觉得浑身都被灼烧得疼痛。所以她一遍又一遍地将“真相”讲给自己听,每次一开始讲述她就无法自拔,完全沉浸在自己编造的事实里。这也是上次我们来时她讲得那么忘我的缘故。
整件事直到此时才真相大白,只是可惜了秦家夫妇。他们原本不必背负那样的罪活着,却双双惨死,成为了这件事的祭品。至于翠萍,即使她现在承认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花月之事连苦主都没有了,而秦月生夫妇也不是她动手杀的,即使秦家出头,又能定她什么罪?
我们都不再说话,没有和翠萍道别就沉默着走出了书寓的大门。不过就在我们刚刚迈步走出去时,便听到书寓里忽然乱成了一团。我们竖起耳朵一听,书寓里的人在大声叫嚷着,不好了,不好了,翠萍姑娘跳井了!
我们三人同时心神一震,还来不及产生什么感叹,这时我又听到在街的那一边有个人在叫我。这人好像见到我极其的高兴,一连声地唤道:“咦,先生!先生!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