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吁了一口气,看来吴主家是那个故意要害阮郎的人已经确定无疑了,这甚至有可能牵扯出一桩十几年前的杀人大案。我问罗小山:“你说吴主家杀害了阮郎他爹,可有什么证据吗,或者听你娘提起过?”
罗小山道:“没有,她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此事,我只是偷听过她对着那把剪子讲话,说着说着就失声痛哭,然后说一定会为他报仇的。”
我道:“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吴主家杀了他啊。”
罗小山缓缓地道:“我知道你是意思,阮……姓阮的和我娘……我娘很好,后来她又嫁给了罗家,也有可能是罗家的人杀了他,可是,罗家上一辈的人都已经死了,她却还是念着要为他报仇,可见杀他的人肯定还活着,而当年知道姓阮的来过罗联镇的,除了我娘,就只有吴主家了。”
这样看来,能让阮郎他爹死于非命的,真的只有吴主家了,“可是,为什么阮郎问起他爹的情况时,你娘却什么也不肯对他说呢?”我道。
“一个女人,”罗小山又露出微嘲的表情,道:“有一个男人为她始终不娶,并且十几年来又始终对她大献殷勤,甚至通过她儿子来引她注意,无论怎样的人都会念些旧情吧?况且,无论怎样,杀人都是犯法的,是要偿命的,她对姓阮的那么好,又怎么忍心看他的儿子给人偿命?”
我听得恍然大悟,一切问题都解开了,只是对吴主家的感觉更加恶劣,人心之丑恶竟可以到这种地步。我对罗小山道:“你放心吧,既然事情不是你做的,镇里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让我惊奇的是,听到这话,他竟露出一丝笑容,我心想这可真是难得,只听他淡淡地道:“多谢。”
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再和镇长把罗小山的话一说,他也顿时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解释,他再去问吴主家一些问题,事情便越发确定下来。吴主家仍然矢口否认有害阮郎的心思,却一口承认了是因为罗夫人而始终不娶的,问及他是否知道阮郎他爹十几年前曾来过罗联镇以及和罗夫人的关系,他也是犹豫了一下就承认了。
对十几年前阮郎他爹死于非命的事,镇长倒并不关心,十几年前的事,无凭无据的,也追究不起来。镇长只是问了他一句,是否知道阮郎他爹是死于非命的,对这个问题,他坚决不承认,而是一口咬定阮郎他爹只是路过罗联镇,没多久就离去了,至于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死于非命,和镇上的任何人都没关系。
他这种反应,也在我们意料之中,我只是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当时阮郎他爹在镇上竟没有其他人得知?我问过店主人,他肯定十几年前并没有姓阮的货郎在他的店里住宿。”
吴主家道:“他根本没住在店里,而是住在她家里,店主人当然不知道,至于其他人,你会记得十几年前从你家门前经过的货郎吗?”
我这才知道,原来当时阮郎他爹竟是直接住在罗夫人家里的,难怪店主人这么肯定没这个人。问清了事情,吴主家惨然一笑,道:“你们已经认定我是凶手了,对吗?”
镇长回答他:“除非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吴主家怔怔看着他,最终却还是摇摇头,漠然道:“既然这样,我没什么要说的。”看得出他真的不想再说什么,等于是默认了自己是凶手。我们见他这样,自然更加确定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来到院子里,这才看见罗夫人来了,这是罗小山被关起来后她第一次道镇公所来,镇长不等她开口,就拱手道:“罗夫人,你可以将小山带回去了,阮货郎也可以带走,只是在把人送进县里之前,他们都不能离开镇上。”
罗夫人脸上表情很奇怪,嘴角蠕动,道:“他……他承认了?”
镇长道:“差不多吧,他说既然这样,他没什么要说的了。”
罗夫人喃喃地道:“他没什么要说,他没什么要说的。”
我们见她忽然失态,大感惊奇,问她怎么了,罗夫人一笑,道:“没什么事,那我就先领孩子们回去了。”
镇长点头,吩咐乡勇把门打开,放他们两个出来。我看着罗夫人,却感觉她刚才那一笑,似乎竟和吴主家的那惨然一笑有些像,心中想着,所有的事,其实都是因她而起的,现在她有这样惨然的笑,也在情理之中。
阮郎和罗小山来到院里,却来和我说话,道:“先生,你跟我一起走吗?”
我道:“镇长许我在镇公所里借住,这一两日就要离开,你既然没事了,就不要再节外生枝,先跟夫人回去吧。”心中想着,罗小山虽然未跟他说,吴主家就是可能杀害他爹的人,但现在两个人都出来了,想必很快就会跟他说的,而吴主家既然已经被关了进去,那么他要报仇的事自然就无从说起,所以我也就没跟他说起这个了。
阮郎点头,问我:“先生可知道吴主家为什么要害我吗?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我道:“你先跟夫人回去,他会告诉你的。”说着手一指罗小山。阮郎朝他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告诉我。”语气间虽有埋怨,还是透着兄弟般的亲热,看来他真把罗小山当做兄弟了。罗小山朝他一笑,似乎也把他当做了兄弟。
罗夫人看着他们两个,表情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上来向我道了谢,又向镇长说了几句客套的话,就领着两人回去了。我和镇长看着他们离去后,镇长请我去他房间小坐。我们坐定后,他又大发感慨,说这小镇从未发生命案,一旦发生却又如此错综复杂,总算是水落石出了,又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离开罗联镇。
按我的意思,既然此事已然真相大白了,当下就要离去,我在镇上已经逗留好几日了,该送的家书还是要送的,自然是越快越好。不过镇长却是死活不肯让我就此离去,非要我再留半天,等晚上为我践行之后,第二天早上才放我离去。我难却盛情,就谢过了他,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晚上镇长果然盛宴招待,席间频频劝酒,我不胜酒意,喝得面红耳赤,连忙向他声明,明日还要起早赶路,不敢贪杯误了行程,他这才停杯不劝。我问他什么时候会把人送去县里,他说既然事情已经查清,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如果凑巧,还能和我一起出山。席间又说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后,我就向他道了谢,回到房间,犹自有些酒意,正想就此睡下,却又想到,明日就要起早离去,晚上倒要去和阮郎道个别,就放下拿在手里要看的书,走出镇公所院子。
来到罗家大宅时,是罗夫人给我开的门,阮郎和罗小山都坐在堂屋里,正在说笑着什么,我走进去的时候,正听到罗小山在说:“一毛都不拔,还想做人呢?”阮郎在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我走进去,马上欢喜地叫道:“先生来了,快来听他讲的笑话,真是叫人笑破肚肠。”
我笑着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倒是要听上一听。”
罗小山见我走进来,不知是不是灯光昏暗的缘故,竟显得脸色异常苍白,他笑了笑,对阮郎道:“一个粗俗的笑话,就不要对先生讲了。”
阮郎却睁大了眼,笑着道:“不粗俗不粗俗,好笑得很。”说着就絮絮叨叨给我讲了起来,原来他们两个说笑的时候,阮郎说罗小山是主人,要尽地主之宜,请他在外面好好吃上一顿,罗小山却说阮郎年长,应该是阮郎请。阮郎笑着道,他穷得浑身晃荡,可没闲钱请他吃饭,罗小山就嘲讽他,一毛不拔,还想做人呢。还给他讲了一个笑话,这笑话是这样的:
有只猴子死后见阎王,不想再做猴子,求转做人身,阎王道,要想做人,须将身上的毛尽数拔去。说着就吩咐夜叉动手,才拔下一根毛,那猴子就痛不可当,大声叫唤,阎王笑着道,看你一毛不拔,还想做人呢!
这笑话是讽刺吝啬鬼的,不可谓不辛辣,我笑着道:“这倒真是好笑。阮郎,你要想做人,这一顿饭恐怕是逃不开了。”
阮郎哈哈大笑,罗小山母子也笑了,笑声中阮郎问我:“先生,你什么时候离开呢?”
我笑着道:“正要跟你说一下,此间已经没什么事了,我明日就要离开,今晚就是来跟你道个别。”
阮郎不舍道:“怎么不多呆几日,先生,我……我……”
罗小山也道:“是啊,先生,怎么不多待几日。”
我看着他道:“你们这一两日也要入县了,如果时间凑巧了,兴许会和我一起出山呢。我再多呆也没事做,就趁早上路吧。如果明日你们还未入县,我就自己先走了,就不再来道别了。”
阮郎还要说什么,我抬手制止他,转向罗夫人道:“夫人,我明日就要离开,有一个问题实在好奇,所以想冒昧问一句,还请夫人不要见怪,如果夫人不想回答,就不要作答好了。”
见我忽然说起这个,阮郎和罗小山都一脸的意外,罗夫人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淡淡道:“先生请说。”
我看着她道:“我想请问夫人,阮郎他爹,真的是死于非命的吗?”这问题我问过她,现在忽然又问起,她不知所以地看着我,道:“先生怎么又问起这个?”
我加重了语气,道:“请夫人如实回答我,如果感到不好回答,可以不答。”
罗夫人的眼神明显慌乱了起来,不过还是道:“是。”
阮郎激动地道:“那是吴主家害了他吗?”
罗夫人道:“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是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她虽然这么说,可是在我们听来,却与默认无异。
我长出了一口气,对阮郎道:“吴主家既然已经关进去,不日就要入县,杀人偿命是怎么也逃不过的,你也不用再琢磨着怎么为你爹报仇了。”
阮郎点头道:“他既然逃不过一死,我自然不用再找他报仇。”
我道:“那就好,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还有东西要整理,明日要赶早上路呢。”阮郎要送我回镇公所,我婉拒了,他就送我到门口,我朝他挥挥手,就转身走了。走到镇公所门口,守门的乡勇向我打招呼:“先生回来了。”
我朝他笑道:“还不回去,有些事要办,很快就会回来。”说着拐了出来,朝店主人那里走去。店主人见我这么晚了还到他店里,大感诧异,我笑着和他客套了几句,说一两日就要离去,来谢过店主人这几日的照看。店主人忙不迭地说慢待先生了。
我朝他道:“有个不情之请,请店主人应允。”
我道:“这几日在镇公所借宿,蒙镇长招待,不胜感激,我见镇公所里老鼠多得很,半夜睡觉竟敢爬上床来,实在厌烦得很,想请店主人把店里的猫借我两日,给镇公所里灭鼠,两日后镇长自然会把猫还回来。”
店主人笑着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一只懒猫,先生抱了去就是,我倒巴不得镇长不还呢,省下许多猫粮。”
我向店主人道了谢,就去抱那只花猫,那猫因为我在店里住了几日,和我倒也不陌生,任由我抱起,还舒服得打了个呼噜。我抱了它走出店门,眼下虽然已是春起之时,但山里小镇,还是春寒料峭,我不禁把怀里的猫抱紧了取暖。快走了几步,回到镇公所,径直就闯向了镇长的那间房。
镇长见我怀里抱着一只猫,又惊又奇,道:“先生,你这是哪里抱来的猫,这是要带它上路吗?”
我朝他笑了笑,道:“镇长,我明日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