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辛守一答道,师父生前沉迷于匠作之道,那间僧舍其实是他闲时制造的。整间僧舍是一个圆柱体,最底下有一个大转盘,可以随时扭转僧舍的方向。那些不同的花树,不过是僧舍朝向不同的方向时出现的罢了。至于僧舍会凭空高了一层,也是因为地底下另有一层,可以借助机关升起。
这位住持僧生平不出深山,想必将精力都花在了这些奇技淫巧的事上。我心中的疑惑都被解答,便又问道:“既然当初辛如一烧毁了须弥山寺,为何你却幸免于难呢?”
“他杀师父的时候,正好被我起夜看见了,我也被他敲昏。那时我不过十余岁,自他来到寺里便敬他重他,或许他因此天性未泯,放火时竟将我拖出了寺院,我因此幸免,后来又正好遇上几个进山的人,被他们救了出去。”
这整件事真是离奇古怪到了极点,原本耗时费力都不一定能查清真相,我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谁知最后竟是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结案了。他本可以杀了人之后就远遁,却一直留在这里准备自首,所以说的话大概是可信的。
说实话,辛如一的作为着实过分,不过杀人偿命乃是自古不变的道理。辛守一既然杀了人,即使情有可原也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我将这话对辛守一说了,正准备和季有节一道将他带回去,谁知辛守一听了我的话却面色古怪,慢慢地道:“辛如一不是我杀的。”
我和季有节闻言同时大吃一惊,他什么都交代了,结果到最后却不承认杀人?
“原本我远道而来,确实是为了熄灭心中的**……杀他的**。”辛守一道,“但是到最后,我却并没有下手。”
“你没有下手?”我问道,心中将信将疑。
“你知道吗,辛如一在放火将弥山寺烧毁后,在废墟前放了一粒芥子。”
我在辛家禅堂的壁画上看到过这个。在辛馥臻的讲述中,辛如一和须弥山寺一道消失后,废墟上也留下了一粒芥子。也正因如此,才让我们产生了芥子里别有世界的错觉。
“这粒芥子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我问他。
“没有,”辛守一答道,“但它是一个安慰。辛如一在废墟前放了一粒芥子,安慰自己须弥山是回到了芥子里,而不是被他烧毁了。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我和季有节听得都是目瞪口呆,辛如一给自己找了一个如此可笑的安慰,那这些年来到底有没有过悔恨,可真让人不得而知了。
“他用烛台砸死师父后,将那个烛台也带走了,来寺里见我的时候,也带来了烛台。”辛守一打开僧舍中的一个柜子,将烛台从里面取出。烛台的铁尖呈暗红色,不知是被烛泪还是鲜血侵染。“他将烛台交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既没有忏悔,也没有争辩,而且脸色平静。”
辛如一用烛台砸死了师父,却将凶器一直带在身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他在面对辛守一时又是怎样的心境?我心中暗自揣摩了一番,却不得其解。
“那一刻,只要我举起手中的烛台,便可以像他当年砸死师父一样,将他砸死在我面前。”辛守一道,“可是在举起烛台的那一刻,我心中却忽然空了,不知自己该不该砸下去。若是砸,那砸死他之后呢?若是不砸,这啮咬了我二十年的仇恨,会不会继续啮咬我二十年?”
“所以最后,你决定不砸?”
“我做不了决定,”辛守一道,“所以我从房中走了出去,去找此间的住持僧。师父若是活着,也与他一般年纪了。我向他请教,这一下我究竟该不该砸下去。”
我和季有节都是恍然大悟,敢情是此间的住持僧最后阻止了他,却不知用的是什么说辞。
“住持僧说,他任凭你决定这一下砸还是不砸,可知心中是有悔恨的。这些年来,你时刻经受仇恨的啮咬,他却时刻经受着悔恨的啮咬。这一下你若是砸下去,心中的仇恨之火固然能熄,可悔恨之火却自此燃起。他已经让你受了二十年折磨,这往下的二十年,你还要再受他的折磨吗?”
那住持僧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说出的话却让人如梦初醒,实在是有大智慧,我听了不禁心中起敬。
“我听了住持僧的话,当真是悚然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我虽然不想再杀他,可是却也不想再见他,便请住持僧去往我的房中告诉他,让他走吧,请他从此改名,不必再叫辛如一。我也将从此还俗,不叫辛守一,我们两人从此与须弥山寺都无关。”
他心中其实还是放不下,我心中暗道,所以才会让辛如一改名,而自己也将还俗。因为只有他们两个都与须弥山寺脱离了关系,他才可以说服自己放下这段仇恨。事实上,须弥山寺已经成了他心中的魔障。
“你既然没有杀辛如一,那他为何死了?”我说着忽然想起来,照辛守一刚才所述,好像所有事都发生在这间僧舍,便急忙问他,“这一切都是发生在这里的吗?你初见辛馥臻时,可曾制造了须弥山寺的幻象,并将辛如一的事安在自己身上说给她听?”
辛守一摇摇头,“我曾去过她家门前查看,认得她是他的女儿。所以辛馥臻来寺里烧香时,我便找了个机会与她会面,将当年的事告诉了她,请她回家转告辛如一,让他来寺里一见。”
“你只是平铺直叙地将事情说给她听,丝毫没有故弄玄虚?”
“此事与他人无关,即使在我最想杀他之时,也从未想过闯入辛家。我那时心想,若是他来寺里见我,我就与他将此事了断一下;若他不肯来,我便等着他只身一人时下手便是,或是我杀了他,或是他杀了我,总归都是了结。”
他说得平静,我却越听越是背上发冷。因为若真是这样,那么辛馥臻所述就从头到尾都是捏造的,而钱伯和余妈也都是满嘴谎话。辛守一根本没有制造须弥山寺的假象,那他们是从哪里看到须弥山寺的?
如果辛守一没有撒谎,那么就是辛家所有人都在撒谎。而如果辛守一没有杀辛如一,那么辛如一是谁杀的?
我和季有节原本就猜测过这种情况,却不敢深想。此时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我们互望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震惊。我咽了口口水,道:“你没有杀辛如一,但他却死了,所以你昨晚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事,是不是?”
辛守一点了点头。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你知道凶手是谁,是不是?”
“我没有看见谁杀人。”辛守一道,他当时出了僧舍和住持僧交谈后,就请住持僧去和辛如一说,让他离开。辛如一离去后没多久,钱伯忽然又到僧舍找他,说既然辛如一已经死了,就请他尽快离开梅花镇。
原本他确实也准备离开了,可是辛如一死了,钱伯却特意来催他离开。若是他就此离开,岂不是真成了凶手,所以他又留了下来。昨日他去了辛家,想问问辛如一是怎么死的,结果辛家人却一口咬定人就是他杀的。
然而辛如一明明活着从云门寺离开了,所以这事顿时就蹊跷起来。既然从辛家人口中得不到实话,他就自己潜入辛家,想看看能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结果他进入辛家后,却在一间禅堂的窗外发现了辛如一的尸首,而这个烛台就在尸首旁。
而就在这时,余妈带着我和季有节出现在了禅堂。他在窗外听到我们说辛如一在给一粒芥子上香,就敲动窗户引我们出来,自己则从窗外跳了进去,想看看辛如一设立这间禅堂,到底是什么意图。
然后他就在禅堂看到了那些壁画,看到辛如一在离开了须弥山寺后,也和他一样日日用香炷在身上烧疤,显然这些年也是过得痛楚难当。他思及须弥山寺里的三个人,师父惨死,自己师兄弟二人也日日遭受煎熬,忍不住痛哭流涕。
这时我发现了禅堂里的他,他想到自己利用辛如一的尸首吸引注意,手里又拿着杀人的烛台,必然会被人认为是凶手,一时慌乱就趁黑逃走了。等出了辛家后,他定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这事,又觉得无论如何不该逃避。
后来我从辛家出来,一路往镇公所方向走去,他便尾随其后,将我叫住后正要说这事,这时我却被人从背后击倒了。
他说得与之前发生的事倒都对得上,我便问他:“你看到击倒我的是谁了吗?”
辛守一道:“是余妈。她将你击倒后便来求我,求我赶紧离开梅花镇。我被她哀求不过,便转身离去了,想着等她不在时再找你们。”
果然是余妈,这是我们之前就猜测过的,看来她将我们带入辛家禅堂,也确实是故意的。只是辛守一离去后,她不知怎的竟制造了须弥山寺的假象给我看。后面的事辛守一不知道,我就说给了他听,问他知不知道假象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仓促间要制造一间寺庙,并且让它来去无踪,这是绝不可能的事。”辛守一道,“但其中具体有什么障眼法,我却不知道了。”
我和季有节这时才对整件事有所了解,辛守一并没有对辛如一下手,而辛家的三人却趁这个机会杀了辛如一,然后将罪名推在辛守一身上。他本就是来找辛如一报仇的,若是当时一走了之,确实就有口难辩了。
“你说的我们都已经有所了解,可是一家之言不可尽信,还得请你跟我们回去求证。”季有节道,“若是最后确实如你所言,自然会放你离开。”
辛守一双手合十,站起身来准备与我们一道离开云门寺。我和季有节将那个烛台带上,与他一道走出僧舍,在离开前又去大殿找了住持僧。季有节向他求证了辛守一的说法,得知当时确实是他开解了辛守一后,又去僧舍请辛如一离开。
他劝下了辛守一的杀心,我心中是很敬佩的,那句莫名其妙的“烧香随喜,各凭心意”,在此刻听来也充满了大智慧。辛守一向他谢过了这些日的照拂,便与我们一道走出大殿。
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住持僧忽然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睛,出声道:“辛守一,你心中的欲火去了吗?”
辛守一回过头来,合十道:“全赖师父开解。”
“我只能劝你不杀人,并不能开解你。你心中的复仇之火并不因我的劝解而熄,而是因为辛如一死了才灭的,对吗?”
辛守一沉默了半晌,才道:“现在想来,当时那一下我没有砸下去,如果辛如一后面没有死,我很快便会后悔。”
“唉。”住持僧长叹一声,“欲之可怕就在于此,因何而生,便只能因何而灭。丑奴儿,你去吧。”
原来丑奴儿的说法是从他这里来的,我心中暗道,与辛守一一道向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了云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