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隐隐传来雷声,天气是越来越闷热了。近两日来都是这样,光听到打雷却不见下雨。前些天下了的那场雨的地皮上,又被太阳炙晒着烤得干干的,一扬一股灰尘了。
下半晌光景,从洪门镇来的公路上,就出现了凯旋的民团。那是何等的威势呀!大热天,士兵们依然戎装贯带,没有丝毫的杂乱;他们迈着橐槖的步子,挺胸凸肚,鱼贯而来。
前锋进了镇子,中队也就到了。包一天端坐在高大战马上,神态潇洒,举止文雅。他是得胜回朝的将军嘛,很自然地从他那含笑的嘴角,看出那不凡的气概和盖世的骄矜来。
欢迎的行列中,站着一个身着便服的老者。他就是北河行营的主任刘仁杰,此次是专门前来欢迎这支“剿共”有功的部队。
本来他可以不必在这热烘烘的大道上抛头露面,但是为了表示他对“剿共”的坚决,对参战官兵的关心,他还是屈尊来了。他的身后站着镇天镇的镇长一一一个已经谢了顶的瘦老头儿。
镇长的身后,则是那些财主绅士,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摇着鹅毛扇,带着那些珠光宝气、窈窕妖娆的女人。
包一天在行营刘主任面前下了马,立正敬礼,显得非常谦卑。刘仁杰高兴地拍着包一天的肩膀,连声夸赞他是党国的功臣,党国的功臣啦!
瘦镇长老于世故,对着包一天抱拳一揖,说:“总座劳苦功高,卑职在此恭迎!”说着又鞠了一躬。
“哪里,哪里,全仗刘主任的运筹帷幄,各位同仁的同心协力,还有你们地方上的大力支持呀!”包一天拱着手说。
他首先给刘仁杰戴了顶高帽子,喜得刘仁杰花白胡子乱抖。接着又给瘦镇长一个嘉奖,瘦镇长鸡啄米似地说道:应该的!应该的!最后,包一天在刘仁杰的陪同下慢慢地往镇里走。
于是在那些财主绅士太太小姐的头顶上,便缭绕着这样的话语:
“包总指挥真乃军事天才,实为古岳飞再世也!”
“此次荡平匪患,乃万民之幸也。”
“啧啧啧,这真是虎贲之师呀!”
“唔唔,不错,仁义之师,仁义之师。我们要箪食玉浆以迎呀!哈哈!”
镇桥边,果真有两溜排的老百姓,高举着茶水和果物在欢迎呢!
包一天只是微笑着,在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微笑着。人们期待他会发表一篇得胜的演说,以此来证明他的丰功伟绩。但是,他没有,只是微笑着。
走到镇桥边,他接过一个老翁的茶水碗,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响亮地说了声:
“谢谢!······”
然而当他发现老翁的脸上掠过一丝鄙夷的神色时,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老畜生!”他的脸上还是微笑,昂首从老翁身边走过。
走着走着,包一天突然举起一只手,向那两溜箪食玉浆以迎之的老百姓招呼着:
“乡亲们,让你们久等了,我谢谢你们,我们全体弟兄谢谢你们!”
奇怪,这时的人群里却是起了一阵骚动,而没有出现欢呼声。只可听见碗、勺的碰击声,看见无数的碗、杯伸出了手,举到头顶。
包一天仍然微笑着,可眼却扫了一下两边,只见那儿站着无数穿绸褂戴礼帽的手下人,心里有股异样的滋味往喉头上涌。
到了镇街口,他又高兴起来了。这儿虽然人迹稀少,但见潘西武和梁红玉相距不远各站于一边,都鼓着手掌在等待着他呢!
他大踏步地走到潘西武面前,没容对方举手敬礼,就双手攥住了他的两只胳膊,摇着,连声问道:
“潘兄,你怎么也来了,你的刀伤不要紧吧?”说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潘鬼头缠着纱布的脸颊上。
“总座,我的伤不打紧,快好啰!”潘西武粗鲁地叫道。同时咬牙切齿地说,“总座,我要回去了!我的把兄弟柏金山带信来说,死对头李八的手下又纠集了一帮人想暗害他哩!”
“哦!······”包一天愣了一下,随即又微笑了,“好么!你的伤不打紧,有事当然可以回去了。”他松开了潘西武的手,回视了一下刘主任说:“可是今天不行,今晚上我还得为你们、为咱们大家庆功哩!今晚上,咱们兄弟痛痛快快地喝它一气,你、蒋千,哈哈!两员虎将么!”
瘦镇长赶紧禀报道:“总座,都预备好了。”
潘西武那张缠着纱布的鬼脸上露出了一股贪婪的笑意:“哈哈哈哈,好,好好!为咱们的胜利干杯!”
梁红玉虽然病已痊愈,但身子骨还是虚。这么毒辣的太阳,站在这么一个无一丝风儿的街头,她直觉得心里晕晕翻。
亏得文香帮她搧着风,使她的心头不时拂过一点点凉意。见包一天对潘西武的那个亲热劲,心里猛一冷。他们之间如此亲密,那么,对潘西武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不就是一种鼓励、怂恿么?
想到这里,她双腿一颤,身子歪了歪,被文香一把扶住了。文香着急地招呼着梁红玉,只听到她在喉头轻轻叫道:“回去!回去!”
闵小青也急了,慌张地搀住了她的胳膊,要和文香把她往拂云飞上拥。包一天闻声早过来了,当着众人的面,他不便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催促着小青快往医院送。
潘西武撇了撇嘴,冷笑着说:“这么娇嫩的人,还领兵打仗?哼!”
这真是大煞风景。包一天无奈地摊了摊手,对刘仁杰说:“刘主任请回吧!晚上见。”说完,重新上马,带了潘西武、蒋千和郭威直奔联防总指挥部而去。
梁红玉在闵小青和文香的搀扶下来到聚英楼下,从这里往左走是镇医院,往右不远便是他们的住处。小青和文香正要往左奔镇医院,不想梁红玉微睁开眼睛,低声地吩咐说:
“不用去医院了。还是赶快回家吧!”
小青和文香一听,便拨转马头,向右拐进巷道,来到小院门外,将梁红玉扶下马,又搀着直奔红玉的卧房。
这一下惊动了红玉的母亲康淑媛。她本来是在文香的卧房里睡觉,闻得女儿旧病复发,就忙不匝地赶了过来。
康淑媛一看红玉双目紧闭,脸颊上红潮泛起,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厉害,不觉吃了一惊,忙喊文香,叫她绞条湿毛巾来。
文香利索地绞好毛巾,递给了她,又沏好一杯青茶,放在榻前的茶几上。
因为在铁笼山红玉的病是宋大庚给治好的,所以闵小青一入院子,将梁红玉搀扶到床上,便直奔东跨院。
还在月亮门边,他就急急喊道:“老宋,老宋,宋大叔!”边喊边跑到宋大庚住的住房门前。
宋大庚正在马厩里给马铡草料,听得小青如此急喊,也不知出了什哩事。见他正慌急急地站在房门前喊,边喊边要伸手去拉门栓。
他“霍”地站了起来,冲着他背后说:“什哩事么?急吼吼的!”说着,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抻了抻衣角。
闵小青闻声转回头来,也顾不得看他一眼,便三步奔作两步,来到宋大庚面前,直拽住宋大庚的手说:
“快,快快!团长病了,你去给瞧瞧!”
边说着,边拽住手向西院拉。
宋大庚挣着手,有点不耐烦地说:
“啥病也没这急哩!你总得让我放下家什,洗洗手了。”
闵小青说:“洗啥手?叫文香给你端来。”
宋大庚稳住脚步,又说:“那也要等我带上我那小烟袋唦!”
“带什哩烟袋?我这儿有。…青急了,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哈德门牌香烟,朝宋大庚口袋里一塞,拉着他就往西院奔。
宋大庚跌跌撞撞,步子很不稳的样子。走过月洞门,他又弯腰扯了扯鞋带儿。闵小青急得什么似的,见他如此磨蹭,真有点生气了。
他瞪了他一眼,忽然惊异地打住了视线。原来宋大庚两眼红红的,脸上也红潮潮儿的。小青诧异地问道:
“老宋,今日怎啦?磨磨蹭蹭的,是喝了酒来着?”
这一问,把宋大庚问利索了。他偷睨了闵小青一眼,便赶紧发话说:
“是哩,是哩,我喝了点儿酒。哦,你刚才说什哩事来着,是谁病了?”说完,还使劲揉了揉两眼。
他这样一说,真使得闵小青又好气又好笑了:
“哎呀,我说老宋,你怎这样浑呢,几泡黄尿就把你灌成这样子?快,是团长病了哩!”
宋大庚吃了一惊:“啥,团长病了?哪还不去请汪医生。”
“你先给团长瞧瞧,我这就去镇医院。快、快……”小青说。
宋大庚被闵小青拉着“蹦跶蹦跶”上了台阶,走进屋子,就奔红玉的卧房,见康淑媛在床沿坐着,红玉的额上敷上了一块毛巾。
康淑媛一见小青领进个人来,开初还以为是医生,仔细瞅,见对方既没带药箱,且穿戴皱皱巴巴,很像个伙夫。
她生气地瞪了小青一眼,又对宋大庚说:“空手站着有啥用,快打两个鸡蛋吧!”闹得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小青问:“要打鸡蛋来?文香呢?”
康淑媛火了:“少问文香、文香的,你不是叫他来看看你红玉姐可吃什么吗?还不快做来。”
小青这才恍如明白了。他笑了一下,对康淑媛说:“伯母,他不是伙夫,他是马夫,做什哩鸡蛋。”
“呵,叫马夫来做什哩?”康淑媛惊问道。
“哦,是这样的,老宋虽是喂马的,可是很懂医道。上次红玉姐的病便是他给治好的。所以,我又把他找来,想让他先给姐姐瞧瞧。我马上去喊汪医生。”小青解释道。
“噢,是这样。”康淑媛这才消了气。她显然是听文香说过此事,又见宋大庚是个敦厚老实的人,这才放下心来,吩咐给女儿瞧瞧。
包一天带着潘西武、蒋千和郭威直奔烽火台前的剿总指挥部。他让包青请潘、蒋、郭去客厅里歇息,用茶,自已回到下榻的小红楼里。他想梳洗一番。
半个时辰后,包一天出现在客厅里。他双手一抱拳说:“抱歉!让各位久等了。”随即又问包青:“几位团总都伺候洗濯了吗?”
包青垂手应答:“回总座,都伺候洗濯了。”
几位团总都抱拳感谢。
包一天坐下,要包青斟茶续水,然后举起茶杯请各位饮茶。
这三人当中,包一天如此的客道,其实针对的仅是潘西武一人。你想那郭威只是一个副官,虽然他现在代表的是梁团,毕竟年轻位卑,不是与包一天沾一点亲戚关系,此种场合,他还不是战战兢兢?
蒋千更不用说了。他在包一天面前,只有感恩的份,没有享受的份。只是由于包一天的随和,才使他的感恩不用那么地压抑。他能够随着自已的心意保持应有的自尊。在这方面他得做到恰到好处。
独有这潘西武,才是包一天礼让的对象。前面我介绍过,包一天对潘西武采用的是刚柔相济的办法,如果说对没牛川的那次失败,他对潘西武毫不留情地批评过,那今天,今晚,他都要加以抚慰了。
正当他们喝茶喝得高兴的时候,包青进来在包一天的耳边说:“丁队长有要事禀告。”包一天听罢,立即起身。“对不起,敝人有点急事,去去就来。失陪!失陪!”
丁队长是包一天手下的特务队长。这个时候,包一天最想听到的是特务队的声音。所以他一听到说丁队长有要事禀告,没半点迟缓。
丁队长向包一天禀告的是:潘西武潘团长捉到了一个装扮成小商人的共产党,正在潘团里关押着哩!
包一天听罢,挥手让丁队长离去。他并没问具体的细节,是因为他认为潘西武不可能捉到共产党。果然,他回到客厅一问潘西武,潘西武就说:“哈哈,哪是什么共产党?我的手下无非是想在他身上榨点油水出来罢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