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至洪门镇,东至锦阳城,北至白水镇,在这方圆不到二百华里的地域里,就集结着国民党一个正规旅,四个民团,总共兵力超过五千人。
他们沿着锦霞公路,锦苍公路,像一条银环蛇,凶狠地围住了铁笼山,吐着满是毒涎的信子,张着大口,向铁笼山扑去。它是想把游击队逼到东西不到二十里,南北仅半里的狭长地带,予以歼灭。这时正是一九三六年的六月下旬。
天气骤然炎热起来。苍郁的山,静静地卧着。没有一丝儿风。在镇天镇周围的大道小路上,来回滚动着无数身穿黄军装和浅黄军装的兵士。
他们一股一股,一群一群,正向着预定的地点开拔。久旱干涸的土地上,被无数的脚踏起无数的灰尘,弥漫在空中,使空气都变得浑浊了。
这些士兵们,当他们在闽浙赣边围了半拉月,一无所获后,又回到这里来了。他们期望着,这次一定会有收获,因为民团已经死死地缠住了共产党游击队。
在镇天镇西边那座古老的石桥上,此时正立着两匹彪悍的战马。一胖一瘦两个敌军官正在谈论着什么。他们也许是刚汇到一块儿,也许是已到了一会儿。总之,他们的脸上都显示出一股无以伦比的笑。
而在他们的周围,石桥的两头,站立着许多的兵士,有的穿黄衣服,有的穿浅黄衣服,但他们携带的武器都差不离儿:一色的长瞄驳壳枪,有几个还是双把的。
他们都威势地站在那儿,不时望望远处模模糊糊的铁笼山,望望站在石桥上的上司,脸上都带着一股骄矜的气势。
这是一伙什哩人呢?站在桥上右边的胖军官是敌军旅长朱庭国,四十多岁年纪,个儿不高,秃脑门,扫帚眉,猪尿泡眼睛,扁鼻子,胳膊和腿一样长,活像是泥塘挖出的莲藕。
而站在左边的瘦个子,则正是刚打败仗的锦、霞、苍三县联防总指挥包一天。说他瘦,倒不真的就是瘦,而是在猪似的朱庭国面前,他不免显得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旅座,你们出师闽浙赣边,竟能如此迅速地荡平匪患,真乃雄师也!快哉快哉!”朱庭国和包一天动身走下石桥,来到了通往铁笼山的大道上。他们信马由缰,一边悠然地走着一边轻松地闲谈着。包一天满脸是笑,语气里透出下属对待上司的那种惯有的谦恭和谄媚。
“老弟,你说得太对了。我军赶到闽浙赣边时,敌人早就吓跑了!”朱庭国腆着个大肚子,用手指拈着下巴胲上的那一撮猫髭胡须,语气里显出目空一切来。
包一天可不是那种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么!他谦卑地一笑,表示由衷地赞佩。
朱庭国哈哈大笑。
包一天表面上是一副恭顺的样子,内心里却在冷笑:好你个肥猪,嘴巴有多长,还不拿镜子照一照。你说闽浙赣也不见红军一个影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呢!铁笼山这支小小的游击队,你们出动几千人围剿,连人家一根毫毛都不曾摸到,反而让人家狠撕了几口,连你的旅长都成了刀下之鬼了!说什哩大话?现在,不是我包某人将共党游击队引出铁笼山,你到哪儿去围?又到哪里去剿?
因为天气炎热,炙热的太阳无情地斜照着大地。朱庭国肥胖,难于经受这样的烘烤。他从肥头上摘下军帽,拿在手里扇着,还觉得热不可耐,索性又把上衣扣子解开来,露出里面黑茸茸的胸毛。包一天可不同了,他仍然是戎装贯带,精神抖擞。乍一看上去,一个浑噩,一个精悍,倒成了鲜明的对比。
包一天松开马缰绳,将望远镜举到眼前,不时观察远处野猪岭、飞马石、伏龙山方向。实话说,他对于此次军事行动,仍然带有谨慎。
因为昨天夜里他在野猪岭的那一场惊吓,差一点使他魂飞魄散,他精心布置的防线,竟经不住游击队一个冲击。回想起来,到现在他还多少有点心有余悸。游击队的攻势是那样凌厉,以致于他的阵脚全乱了。他损失了一百多人马啦!
尽管他借机除掉了胡奎,免去了与他争势的后顾之忧,但他是多么惧怕游击队继续向东进攻。他慌忙带着自己和胡奎的残部退回了镇天镇。
就在他惊魂甫定之际,中央军回来了。他用不着惊吓了。他可以从容地对付游击队了。至少,在他原来的谋算中,他的目的快要达到了。
昨天,他接受了朱庭国的邀请,在朱庭国的司令部里共同商讨对游击队的围歼。然而朱庭国却想拉开一个大网,从锦苍,锦霞公路撒开,直向西拉,以为这样可以网住游击队。
包一天以细密的分析,无懈可击的推断,企图促使朱庭国放弃拉大网战术,而以全力放在铁笼口方向。他是那样自信游击队面对强大的国军,一定会退守铁笼山与之周旋。否则,他们的行动便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然而这个朱庭国,刚愎自用,傲慢无比。还好,他最终还是同意以一部兵力协同民团进攻铁笼口,以一部兵力抢占没牛川。而其大部兵力还是放在锦苍、锦霞公路上。到这时为止,包一天才放下一颗心了。
从上午到现在为止,他们都在频繁的调动兵力。他们派出部队侦察游击队的行踪。当确认游击队没有向东,向伏龙山行动的迹象后,他们便调集部队,实施对铁笼口一带的包围。
包一天派出骑兵通讯员飞传梁红玉和潘西武,命令他们从南、从北向铁笼口逼进。而当探知游击队已到飞马石,即将向铁笼口方向行动的消息时,连刚愎自用的朱庭国也亢奋起来了。
朱庭国对包一天说,他要从锦苍公路上抽出他的王牌骑兵营,翻过青草坡,与潘西武共同堵住游击队的西逃之路。
包一天真是喜上眉梢。
你想,游击队被包围在没牛川那条东西不过二十里,南北仅半里的狭长地带,不就是陷入绝境了吗?但是即便如此,包一天并不完全乐观。
他虽然只同游击队交过几次手,可就是从这几次的交手中,他发现了游击队有许多无法战胜的特点,其中主要的就是神出鬼没,用他所给的比喻,便是游击队像泥鳅一样滑。
他非常担心这包围圈能否形成,梁红玉与潘西武能否迅速到达指定位置。而这,则是成功的关键。
不知怎地,他现在非常想念着梁红玉,尽管他们分别才仅仅一天的时间,但是他却像隔了一年之久的难耐。他甚至后悔不该向朱庭国汇报野猪岭战斗受挫的经过(当然不是如实汇报),因为如果那样,朱庭国便不会骂梁红玉,应得军法追究了。他也后悔不该在给梁红玉的命令中谈及这件事,以免伤她的心,尽管他也怨她。但是他知道,梁红玉并不是那种贪生怕死、故意行动迟缓的人啊!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记起了一件事。而当他记起这件事的时候,又觉得非常棘手。咳,梁红玉啊,梁红玉,你真幼稚啊,什么事不会马虎点么?他甚至责备起她来了。
潘西武一定很恼火,甚至很仇视,甚至会把这种恼火与仇视统统泼向他包一天身上,甚至潘西武还不会在这次行动中出死力。这后一个才是最要紧的。如果潘西武不能及时赶到没牛川占领两边的高山,那么,游击队就又会像泥鳅一样从包围圈中溜走。
但是包一天又想回来,潘西武不是胡奎,他还是信服于他这个总指挥的,他也许不会做出有损于国家的事来。况且他身边还有一营骑兵,而朱庭国又给骑兵营长下了严令呢!
于是,他决定把这件事办得既麻利,又恰到好处,也就是说办这件事既要使潘西武满意,又要使梁红玉对他无怨。他望了身旁的朱庭国一眼,笑嘻嘻地说:
“旅座,您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有一件事要报告给您,不知现在合不合适?”
朱庭国骑在一匹大灰马上,正热得呼哧呼哧喘大气,一只手不停的扇打着帽子,另一只手又撩起衣襟“吧嗒”着。听到包一天说有事要报告,便晃动着油津津的肥脑袋说:
“有什么事情,直说无妨。”
“敝部发生了一件放火说老百姓房子的事情,不知……”包一天试探地问。
朱庭国漫不经心地问:“烧房子?什么时候?”随后又补了一句,“什么人干的?”
“咳,就是昨天,在铁笼山区,是敝部团长潘西武的手下人干的。”包一天说。
“昨天?铁笼山?”朱庭国仄愣着脑袋瓜说,“哦,那不是共匪的老巢吗?”
“是的,是游击队的老巢。可是烧掉老百姓的房子毕竟不好哇!”包一天违心地说。其实他内心何尝不讲烧得好?!无奈梁红玉把它当作一件大事,而且还是那般郑重其事,这使得他不得不费点心思。
“战争时期嘛,还管得了哪多?”朱庭国残酷地说,“你不对他们狠一点,他们就要对你狠十分。哼哼!”他自然想起伏龙山遭伏击的事,忍不住冷笑几声。
“但这仍然是个问题。因为我想我部是才成立不久的联防民团,不严着点,今后难于管束,老百姓心里也会不服,到时就怕出乱子。现在我把潘西武手下几个纵火的人解捕来了。我想交给旅座您,让您来处置!如何?”包一天说。
朱庭国眯缝着猪尿泡眼睛,听着包一天的话,心里舒服得如同喝了蜜糖。他矜持地说:“好吧!就让我来处置。”、
太阳强烈地炙射着。战马响着蹄声。在坚硬的红土大道上行走,红色的尘埃在战马的脚下腾起,又在战马的脚后升高,逐渐漫上半空,便成了一片浑浊的红雾了。
他们已经走了三四十里地,来到一个小村头。有一条小河在村前流过。他们刚过了小河,就听到十几里远处响起激烈的枪弹声。他们不由得勒住了马,并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一个骑兵通讯员飞马报告:前面坳上发现游击队阻击。
包一天和朱庭国跳下战马,带领着卫士占住了村西南头的一幢民房,作为临时指挥所。朱庭国傲声傲气地对包一天说:“怎么样?老弟!”边说边命令作战参谋把地图挂起来。
包一天仿佛成竹在胸。他走到地图前,认真地看起来。但是他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却又不能让别人看出来笑话。看了一会儿,他笑了笑,对一个卫士说:“去,通知蒋千团长,叫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冲过去。”
卫士遵令走了。包一天又回头对朱庭国笑着说:“这样子是已见端倪了。游击队在前面实施堵击。是妄图阻止我军前进。这说明它确实是走铁笼口进铁笼山的。铁笼口上有梁团长的一个排,但因为无险可凭,很难阻止共军。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突破眼前的阻击,与铁笼口两面夹击,以争取时间,让潘西武和马营长占领没牛川两边高山。”
“以完成你的两头包围,中间伏击,对么?”朱庭国眯缝着猪尿泡眼说。
“是的.”包一天说。
“好吧,如能成功,也算是老弟的洪福啊!我一定让上峰嘉奖你。“朱庭国哈哈大笑了。”老弟你只管打,我将公路上两团人中给你调一个团的兵力,一营人从锦苍公路进驻青草坡,一营人从锦霞公路进到伏龙山,一营人随我们跟进。怎么样?“
“好!那么旅座投入这次战斗的共有两个整团了!”包一天兴奋地说,“敝部梁红玉将率队从飞马石向铁笼口夹击。”
“好!我一定严令骑兵营协同潘团长扼守住没牛川。”朱庭国说。
这样说了以后,他们心情愉快,仿佛胜利在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