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深春时节,但这山林里还是寒气袭人。铁英被冻醒了。她激灵了一下身子,一骨碌爬起来,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习惯性地在身边摸衣服。可是摸了几下都没有摸着。
她觉得奇怪,定睛一看,还是没有。再一看,哎唷。五六步远的地方怎么睡着一个男子?看他裹着花毯子,蜷缩着身子,只把乱蓬蓬的头发扎愣愣地露在外面。
她走过去一看,哦,是赵大叔。这才想起昨夜的小队长会开了几个钟头,散会后,她和赵大叔又说了会儿话。
由于连日来鞍马劳顿,昨晚后来两人都感到疲困的袭击;特别是赵大叔,年纪不饶人啦,谈着谈着,他竟低着头“呼噜呼噜”打起鼾来了。铁英不忍心,把自己的毯子披盖在老人的身上。
听着夜风搅动着树木像海涛般响,看见自己的通讯员苏曼也早已进入了梦乡,想着该是午夜时分了吧!她打了个哈欠,便和衣倒在苏曼为她铺好的草铺上。
……大概是夜来太凉的缘故,年轻人睡着了并不觉得冷,赵大叔却将盖在身上的毯子裹得紧紧的。铁英瞧了瞧自己身上并没有脱下的衣服,顾自笑了笑,像是嘲弄自己刚才的习惯性动作。
这个时候,正是人们常说的黎明前最黑暗刚刚过去的时候。天边的启明星在有力地眨着眼睛,大地很快就要褪下披在身上的黑衣衫了。
铁英站在大树下,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她按了按在身上佩戴的匣子枪,走到苏曼的身边,正要去取自己心爱的祖传的宝刀,忽听苏曼气呼呼地嚷叫起来:“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铁英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兀自笑了笑,心里道:“这鬼丫头,梦里都在争宝刀哩!”
由这柄宝刀,她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想起父亲的深仇大恨,胸中不免涌出一股悲痛。
十年了,她背着这柄宝刀走过了坎坷曲折的历程。然而她真的走过来了,并在如火如荼的斗争中锻冶了自己的体魄,锤炼了自己的意志。她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成长为现在这支部队的指挥员。
十年了,她感激亲如父亲的赵明大叔。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她背着这柄大刀跟在赵明大叔的后面,在南方血与火的土地上开始了新的生活和战斗!
那是多么值得怀念的日子啊!
如今,她在脚下这块土地上开始了新的斗争也已经一年有余了。这柄宝刀一直跟着她。
在平时不用的时候,这柄宝刀由苏曼背着。苏曼背着宝刀,许多年轻的小伙子总会围住她,要讨它去哩!每每在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听到苏曼那气呼呼的嚷叫了。
其实,那些小伙子里面,真正想要大刀的没几个。他们认为,现在打仗靠的是枪。
而那些骑兵们呢,他们羡慕的是那些轻捷的小马枪。即使是刀吧,有一种隽美轻巧的军刀最好使哩!就在几个月前,游击队伏击了从锦阳到霞县去的敌人一个骑兵连。这是他们进入北河地区一年多来打的第一个大胜仗。
在赵大叔的帮助下,铁英把缴获的几十匹战马和几十把军刀武装了一个小队,连原有的共一百零四骑。
当骑兵小队成立的时候,那些年轻小伙子都争着挎上军刀。有人提议,队长铁英无论如何是应该有把军刀了。大家也很是赞成。可是谁也不愿意把已经到手的军刀再拿出来。
铁英“嘿嘿”地笑着:“你们啦,真是的!拿给我,我也不要!”她从苏曼背上抽出大刀:“我还是用这宝贝好!”
骑兵战士们巴不得她这样说,乐得哄的一声炸开了。那种激越的神情,像是小孩子在母亲手中接过心仪已久的心爱之物时才会有的那样。
久而久之,苏曼就知道了这些调皮猴儿是在打趣她。可是她并不恼,相反,她越发高兴,因为在她心里,觉得能够引起这许多热闹的笑趣来,哪不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对于苏曼来说,她倾心热爱着这柄大刀,一半是由于她看着自己的队长曾用它砍下了无数敌人的头颅,一半则是对铁英的发自内心的崇敬。
现在,这位年轻的姑娘在梦中一阵嚷嚷之后,复又酣睡起来。在微熹的晨光中,她的瓜子脸显得端庄秀丽。
她侧身躺在一棵松树下,身上也是盖着一条花布毯,一只手搁在右脸旁,一只手搭在骶髀间。而那把刀的刀柄便枕在脑下,刀柄尾椎上的那撮红缨子正好衬着她那乌黑的长发。
看到这张年轻的脸,她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了那个泪人儿似的的妹子来。
哦,哪是什哩时候的事呢?仿佛是昨天吧?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雾霭迷蒙的清晨,她从瑞金出发,前往大北山区的游击队去,接替赵明大叔的队长职务。
赵明大叔已被任命为红新八师师长。这时的铁英还刚从彭杨军校毕业。为了帮助铁英熟悉情况,赵明大叔也随她一同到大北山区去。
他们骑着战马,顺着弯弯曲曲的细柳河向西走。赵明的警卫员李灿赶在前面。
这李灿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浓眉大眼,直鼻梁,长形的脸上黑里透红,嘴角时时露出一丝微笑,浑身散发着一股青春的气息。因为铁英常去赵明大叔那儿玩,她和这位少年不仅熟悉,而且互相还以姐弟相称。
瑞金距大北山区二百五十里,下半晌的时候,他们便离开细柳河拐入进山的小道。正是阳春三月,花红柳绿,大自然很是妩媚动人。
他们一路观赏着景色,一路细声的交谈着。赵明告诉铁英,大北山区的这支游击队有二百来人,四个小队长,都是本地人。教铁英去后注意搞好团结。
三人信马由缰正走着,忽然从前面的树林子里传来了一阵女子的悲哭声。愈向前,悲哭声愈大。他们都感到惊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一进入大北山区,便是苏维埃根据地的边缘了。这里有敌人的暗探和少量的骑兵部队出现。他们便警惕地驰马往树林子拢去。
进到林子,只见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坐在地上哭泣。
这少女身上是破烂巴巴的布衫,胳膊还有几处露在外面。她用双手捂着脸颊,泪水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滴。看不清她的脸。
赵明和铁英、李灿便走上前去,这才看清了在离姑娘不远的一棵大树下,有一具用树枝叶遮盖着的尸体。
——这是一个老太婆的尸体。花白的头发和乌黑的双脚露在外面。他们明白了。于是走近那少女身边。
那少女听到响动,惊悸地捂起脸来。看到三个带枪的陌生人,“霍”地站将起来,那脸上已是泪人儿似的。她咬着下嘴唇,用仇恨和恐惧的目光盯视着他们。
铁英微笑地朝她点着头说:“小妹妹,不用害怕,我们是红军!”
那小姑娘瞪大的眼晴里突然又滴下一串泪珠。她又用双手捂着脸哭开了,声音比刚才还要凄惨!
“小妹妹,不要哭,快告诉我们,她可是你妈?你是本地人吗?”铁英扶住她的肩膀,抚摸着那露出的肌肉,柔声地问道。
小姑娘突然扑在铁英的怀里哭开了。
她就是苏曼。那地上躺着的正是她的母亲。她的老家在赣西的油坊。
由于战乱和灾荒,父亲和弟弟饿死了,哥哥跑出来也不知在何方。她们逃难出来已二个多月了,母亲得了病,加上饿,终于也死了,她举目无亲……
铁英非常同情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心里也想起几年前自己逃难的情景来。
她望了赵明一眼,见大叔慈祥的眼里露出关切的目光。
他们帮着苏曼安葬了母亲,又把她带到了大北山区的游击队里。从此以后,这小苏曼就在革命队伍里成长。
此时,铁英不忍惊动她,正要转身走开,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听见苏曼那带着睡意的声音:“铁英姐,等等我!”说着,一个鲤鱼打挺,便坐起来了。
铁英打了她一下,嗔笑着说:“鬼丫头,吓我一跳,啥时醒的?”“刚才我好像觉得有个人在身边,我想站起身,无奈我的脚被人家捆住了。我急得大叫起来,忽然看清了站在身边的竟是你,我就想一把抓住。哎呀这下可好啦!铁英姐,慢点,等着我解开绳子,我一定去找这个调皮鬼算账。”苏曼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说着,慌里慌张地掀起布毯。
铁英又好气又好笑:“鬼丫头,我看你是喝糊糊长大的,那是梦!”
“梦?……”苏曼不相信,掀开毯子,脚真的没有被捆住。她站立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不好意思地看着铁英笑看起来。
铁英忙摆手止住,同时用手向赵大叔睡的地方指了指。苏曼吐了一下舌头,却闹不清楚地问道:
“咦,赵队长怎睡在这里?”
“昨晚的会开得太晚,快五十的人了,身上有枪伤,近来没日没夜地操劳。唉,真难为他呀!”
“是啊,他受到的那个冤枉气也会噎死人的!不然,他定是也早到了陕北去了呢!”
俩人小声地说着,苏曼瞅着铁英的床铺,艾怨地道:“你怎没盖毯子就睡了一夜?”
“那有什哩,一觉睡到天亮。”铁英淡淡地说,“走,练练手脚去。”
俩人沿着小路,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便来到一块空地上。
铁英先练拳,借以活动筋骨。苏曼拿着大刀在呼呼地劈着,练累了,铁英也把一路拳打完了。便接过刀,一扠腰,一个腾跳,向前劈出一刀,左脚跨出一步,向左劈出一刀,接着又向右向后,次第挪步,把刀舞得呼呼的响,看去似闪电,如霹雳,一刀刀是那样的迅疾、凌厉。
苏曼经常和铁英练功,到了这个时候,她就侧愣着脑瓜,惊羡地注视着铁英的一招一式,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好”来。
尔后,她在铁英的指点下,也舞动着大刀,一下一下地练起来。
当东方现出鱼肚白,大地的黑衣衫完全褪去时,铁英让苏曼收住刀。
一只画眉鸟早早地在树上叫了几声。
铁英来到一棵古松下。这里拴着她和苏曼的战马。昨晚宿营前,苏曼就倒上了麦麸和谷皮拌成的马料。现在,这两匹马已经吃饱并倒过沫了。
铁英用手摸着她的乌驳马,忽然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匹神骏的白马来,心里一阵不舒服。
苏曼像是看透了铁英的心思,就说:“这匹马岁口也大了,又有个欺眼的怪癖,头次车朋要把他那匹马换给你,你为啥不要哩?”
车朋是骑兵小队的小队长,一个十分精明而又勇敢的小伙子。苏曼说的车朋的那匹马是上次伏击敌骑兵连时缴获敌人几十匹战马中最好的一匹。铁英心里当然喜欢了。
可是她想,如果她换来了,那车朋呢,不也是一样吗?再说这乌驳马岁数虽大,但一般地还久经战阵,而对于它的怪癖,因为熟了,也就随时会防备它的。这样,铁英就回绝了。现在听苏曼说到此事,她就说:
“不,那匹马车朋也很需要,我要,就到敌人手里去夺!”说到这里,又自言自语起来,“嘿,要是将那匹马夺到手,那就好了!”
苏曼一听,乐了:“是不是那个敌人旅长骑的大白马?哎唷,那可真是一匹神马呀!我敢说,那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哎,昨天被捉的那个敌排长怎说那马的名字来着?”
“滚雪龙!”“铁英回答。
“哟,这个名儿倒是名符其实哩!”
“哼,多好的马,在那些敲骨吸髓的狗官手里,也不如一条蛇。”铁英轻蔑地说。
“是啊,昨天不是你不让暴露目标,我一定要提刀去砍了那个狗官的头来。”苏曼说。
铁英说:“没的关系呀,以后还会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