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的小麦色皮肤被初春的阳光笼住,没什么生机。
陈仰喝口水冲淡嘴里的糖水味,眼睛看着河边的一簇绿色:“你们上哪来的?”
和他错开坐的表姐妹两人都没出声。
陈仰拧上瓶盖把水给朝简,他的手肘撑着腿部,伸头看金灿灿的河水,感受这虚假的静谧。
朝简将棒球帽往上抬抬,露出高眉弓和深黑的双眼。
人潮里响起“咔嚓”声,朝简皱了皱眉头,陈仰安抚道:“换成我,我也拍你。”自成一景,浓墨重彩,随便拍拍都是艺术品。
朝简瞥他:“那你怎么不拍?”
陈仰抽着嘴拿出手机,对着朝简拍了好几张。
偷听的阿缘跟表姐:“……”
表姐小声说:“阿缘,我们真的不和陈……唔……唔唔!”
阿缘捂着表姐的嘴,眼神警告了一番才撤开手。
表姐彻底打消了那个想法,蔫蔫地吃起了花生糖,她别的本事没有,牙口好,这口牙咬过很多食物,咬过出轨的渣男,还咬过蜘蛛一样在墙上爬行的怪物。
陈仰不知道表姐妹两人的交流战,他把小腿抵着朝简,脑子里全是目前牵出来的信息点。
关小云家的女碎尸身份未定。
关小云跟程金的尸首还没找到,生死不明。
程金计划买别墅买车,跟老婆说很快就有钱了。
叶宇的尸体在关小云房间的床底下,他妹夫烂泥扶不上墙,妹妹想搞个门面,缺本钱。
刘值前面那家的大爷没有妻儿,却在屋里烧纸钱。
有个傻子学程金老婆惨叫,还学吊死鬼。
陈仰捋得头疼又焦躁,太阳穴突突乱跳,一只手从他的手臂里绕过来,握住他的手。
无根修长的手指插|进陈仰的指缝,扣住,耐心十足地摩挲。陈仰忽地明白朝简为什么不能参与这个任务了,所有人里面就他阈值高,他要是能参与进来,那他就是大家的外挂。
朝简对陈仰笑笑。
陈仰的心脏跳了跳,撇开头不看他,下一刻却又控制不住地把头转回来,回了一个笑容。
不时有戴红袖章的人经过,每个人的身手都没有丝毫懒散的气息,他们会回答游客的问题,会四处巡逻,提防祸事发生,工作期间十分认真。
陈仰捕捉到一个戴红袖章的出现时,阿缘的表情有点变化,他挑挑眉:“出什么事了?”
阿缘说了精神病的事。
“智力方面有问题吗?”陈仰调过身问,“身形怎样,胖不胖?”
阿缘说:“智力没问题,不胖。”
陈仰的神色凝了几分,看来不是凌晨那个傻子:“人呢?”
“被管理处的几个人带走了。”阿缘主动交代,“刚才过去的那个,就是几人之一。”
陈仰问起游客跟任务者的伤情。
“游客没有生命危险,任务者当场身亡。”阿缘似是觉得冷,她把黄色薄棉衣的拉链往上拉了拉,“多亏了林书蔚,是他打掉了那精神病手里的刀,我们才能上去将对方制服。”
当初在送快递的任务后期,他们在楼道里逃命的时候,小襄为了自保放下她独自跑下楼,脚上还穿着她的运动鞋。如果不是林书蔚扮演的楚肆扔了个保温杯,小襄被砸得行动停缓,那个瞬间,斧头朝她劈了过去,死得极有可能是阿缘,因为当时她被丢下了,伤得重,跑也跑不了。
阿缘搓搓干燥又冰凉的手,其实林书蔚的反应能力跟身手都很不错,只不过他不想那样,他想躲在队友们身后。
陈仰观察阿缘的情绪:“林书蔚跟你聊了他的病?”
阿缘摇头又点头,她的视线掠过人流,像是想要找一个定点,找了一圈发现找不到:“都是些不存在的人,他是在模仿。”他‘被’抛弃了而已。
表姐放下花生糖,拍了拍阿缘的后背,满脸的担忧和慌张。
阿缘跟陈仰打了招呼,拉着表姐走了。
陈仰坐在长椅上吹风,林书蔚那四哥队友应该是早期认识的,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记得他们,说明他们都死了,彻彻底底的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永远记得死去的队友,是一件悲伤的事。
因为如果哪天你无意间得知自己忘了某个队友,那就说明对方被重置了,拥有了二次机会,重新上路,重新出发。
也许你的队友重置后,你们还会遇到,也许不再遇到,各走各的,那也没关系。
陈仰想到了那个长了一双狐狸眼,会嘤嘤嘤的少年陈西双,他们不会再有机会组队了,也都忘了曾经的合作经历,他不觉得有多遗憾。
往前走才是最重要的,对他,对那个有幸二次重置的少年都是。
陈仰下意识地把背包放到腿上,快速勾住拉链拉开,他想和朝简核对一下,看看他还有没有忘记那个老队友。
可等陈仰翻找背包的时候,他才想起来,那个记录着他重置后做的所有任务的笔记本……已经转给向东了。
这像是在提醒他,一切已经接近尾声,不论是他的第一趟路还是第二趟路,那些队友都各有各的结局。
陈仰情绪低谷的时候,朝简不打扰他,也不把他往上拽。
不一会,有压抑的哽声传入朝简的耳中,他的牙关大力咬合了一下,奶片在他口中崩开。
有几个彩色的泡泡朝着他们这边飞来,落在了陈仰的眼睛跟脸上,他愣了愣,抬头望向那个举着泡泡机吹泡泡,笑容灿烂的小孩。
看着看着,陈仰也笑起来,他能为一点小事难过,同样能为一点小事开心。
朝简攥着药瓶的手一松,嗓音有点哑:“哥哥,走?”
“昂啊。”陈仰抓起背包背上。
陈仰打算去管理处看看那精神病,他想知道刘值会怎么处置那种危害景区秩序,影响旅游节的人。
在去的路上,陈仰碰到了张琦,脚步顿了下就迎面走过去。
张琦背对着陈仰往前走,碰到谁就道个歉,他心不在焉精神恍惚。
陈仰拍他肩膀的时候,他抖了抖回头:“老弟,是你啊。”完了又对老弟的对象点点头,虽然不熟,礼数还是要做一做。
“怎么就你一个人,小李小薛呢?”陈仰看了看周围。
张琦有点不自在。
陈仰猜到了什么:“闹矛盾了?”
“没。”张琦说,“我是大叔,他们是小年轻,大家不是一个年代的,再加上他们两个彼此合作的次数比我多一次,自然要亲近点。”
陈仰看着张琦。
张琦的肩膀垮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挫败颓然。
陈仰说:“那你跟着我吧。”
张琦猛地抬头:“啊?老弟你说啥?”
陈仰没急着回答张琦,他用余光偷瞄朝简,发现对方的气息没有乱。
朝简把帽檐压下去,挡住了眼底的无奈,他不是生来就患有多重人格障碍,以前的他不需要吃药,不会发疯自残,他好好的啊。
他也没想要陈仰和孙文军香子慕那两个老搭档断绝来往,不清楚香子慕是怎么认为的。
或许是香子慕没有通关,没有拿回全部的记忆,只凭那些梦组成的片段和自我理解推测造成了那样的夸大想法。
而且香子慕不待见他,从一开始就生疏远离,她在情感上有偏向性的成分在里面。
她为了陈仰,不得不帮他这个讨厌的人挖掉了那块肉,心里头肯定不痛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角度,以及所求所愿,没什么好说的。
朝简没有解释香子慕的误解,因为他对陈仰的占有欲的确比正常数值要高一些。
陈仰从让他敬佩的老前辈,变成很仗义的朋友,很好的哥哥,喜欢的人,搭档,爱人。
身份一路变化,最终成为比他的命还重要的存在,他不想失去,不能失去。
当初他们在一起之后,陈仰还是会和谈得来的队友在现实世界碰面结交,也照样会有香子慕孙文军的四人队。
变化是有的,陈仰人生的排位第一从友情变成了爱情。那也是香子慕厌恶他的关键原因,他是个多余的,半路插进来的,碍事。
陈仰死了,他发病,经过漫长的垂死挣扎半梦半醒之后,他的性情变化很大。
再重逢,他因为病情的原因,不止多了暴力狂躁,还有偏执多疑控制欲,连带着他的占有欲也比以前更强。
朝简想在陈仰的手机里装监听,监视他的每一条信息每一通电话,甚至想用铁链把他锁起来关在屋里……
一旦他那么想的时候,他就砸自己的左腿,利用剧痛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条路是他从终点走回来的,为的是找到停在半路的陈仰,一起走。
所以那些罪恶的想法都被他杀死了。
去年去陈西双老家那回,陈仰让他帮忙看手机,他拉黑了孙文军。
原因有两个,一是他怕陈仰跟孙文军接触得多了,影响到记忆和阈值。二是,孙文军总是跟陈仰聊那片阈值种子长成的叶子,次数频繁得让朝简的情绪濒临失控,直接拉黑了他。
拉黑掉以后,朝简的情绪更差了,他怕陈仰怪自己,就幼稚得撒谎说孙文军骂他。
那时的陈仰想回避孙文军,对于他的拉黑没有什么意见。
就那一次,之后他再也没有那么做过,因为他确定孙文军不会影响他的计划,便不再干涉。
他的哥哥没有重置前的记忆,听信了香子慕那个老搭档单方面的,带着个人情绪的说词,也不动脑子想想,自己身边的朋友就没断过不是吗。
朋友圈跟萧条不沾边,更谈不上被严禁。
朝简摸了摸陈仰的头发,等你进最后一关,看到我们的过去,记起所有,你就会知道,当初的我给你的不是病态的爱,是健康的。
但是,我从终点回头找你这段路走得太难了,几乎是用爬的,现在的我不能再给你那样的爱了,我尽力了。
陈仰看不到朝简的眼睛,只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哀伤的东西。
“不要多想。”朝简温热的呼吸喷到陈仰的耳朵上面,“算了,现在的你喜欢多想,那就随你吧。”
“随你。”朝简重复并强调了这两个字。
陈仰没有感到意外,这也不是他们中间首次出现第三个人。
当然,感情上是绝对不行的,他的箭头就没歪过。
朝简落后一步,看着陈仰和张琦肩并肩,边走边说话,他拉下口罩,剥了两个奶片抵进齿间。
关于陈仰交朋友这件事,朝简和他重逢后就慢慢有了一个固定的态度。朝简不阻拦,却也不会加入进去,他的世界不需要其他人。
张琦一路都在散发负能量,他说小李神经兮兮的,总是说女鬼还贴在她背上,他叫她不要那么说了,她还要说。
在任务世界疑神疑鬼会吓到队友,人吓人,吓死人。
陈仰被一股股的负能量入侵,他也跟着发恼骚,烦躁崩溃,脏话蹦了一句又一句。
快走到管理处的时候,陈仰才意识到自己蹦了多少脏字,他把朝简拉到一边。快三十的老爷们有点难为情。
“那个,我……”陈仰吞吞吐吐。
朝简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还好,你也就会说那个字。”
陈仰耳根一红,咳道:“是吗,我都没注意。”
“我好像没听你爆过粗口。”陈仰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
朝简:“我不爱说。”他的眉头微皱,腰弯了弯,“你想我说?”
“不用,我没想。”陈仰赶忙解释,“做你自己就行。”
还是别了,一个人一个性格,他想象不出朝简发怒喷脏的画面,这样就挺好。
朝简蓦地扣住陈仰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扳向十点钟方向。
陈仰看到了正在被两个游客拉着拍照的刘值。
那两个游客都是小姑娘,顶多十八岁,她们把背包背在前面,手里举着自拍杆,打扮得青春洋溢,眼中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的。
刘值很配合,小姑娘们让他站哪他就站哪,让他比剪刀手就比剪刀手,他没有半分不耐烦。
陈仰没找刘值,他找上了那两个游客:“你们为什么要拉着景区的管理人员拍照?”
“你和我们合照,我就告诉你。”脸上有雀斑的小姑娘谈条件,一点都不怕人,看起来也没什么戒心。
陈仰看着她那几处雀斑,想起了小哑巴,他笑道:“好。”
小姑娘说到做到,她拍到满意的照片,就回答了陈仰的问题:“那大叔是网红啊,网红制服帅哥,你不觉得他穿黑色工夫超迷人的吗?!”
“……”陈仰的嘴角抽搐不止,网红这个词出现在任务世界,很违和。
“我们是来这玩的,碰巧遇到他了才拍的照片,就这样,没别的了。”小姑娘的同伴有些敏感,说话谨慎了点,“像有的人,会特地来找他。”
陈仰点点头:“旅游节的时候吗?”
“都有,”小姑娘抢在同伴前面说,“旅游节最多吧。”
陈仰若有所思。
“哥哥,我能加一下你的微信吗?”小姑娘打起朝简的主意,捧着手机害羞道。
朝简一语不发。
小姑娘还想试试,她的同伴意识到这个没看到脸,光看身形就很帅的青年不好说话,赶紧拽着她跑了。
“老弟,人要没了,咱快跟上啊!”张琦眼瞅着刘值消失在街角。
陈仰回过神来,他拉着朝简,叫上张琦,大步追了上去。
管理处只有一个值班人员,不存在有谁窝在里面嗑瓜子闲聊的情景。
陈仰三人进来的时候,刘值刚给自己的茶杯添上热水。
“你们怎么上这来了?”刘值把水瓶的塞子塞回去,“有事吗?”
陈仰不动声色地打量视线范围内的一切,挺简陋的,几张桌椅,一个玻璃柜,柜子里上有个关老爷佛像。前面还有个小炉子,插着三根香。
值班的小伙子看着监控,没有投来好奇的视线。
陈仰没开口,张琦就憋着,他觉得老弟比他有经验多了,还是不要添乱得好。
几瞬后,陈仰挠了挠脸,摆出不安的姿态:“刘队,我听说有个精神病跑出来乱捅人。”
“没事了,已经制住了。”刘值语气安抚。
陈仰长长地松口气:“那他现在人呢?不会放回去了吧?”
刘值吐掉嘴里的茶叶:“死了。”
“啊?”陈仰一脸的吃惊,“怎么?”
刘值道:“猝死的。”
陈仰唏嘘了两句:“那他的监护人来领他的尸体了吗?”
“监护人还没联系上,这件事等旅游节结束再说吧。”刘值把杯子放到桌上,叹道,“旅游节要紧。”
陈仰说:“我听说还死了一个人,伤了一个游客,能瞒得下来吗?”
“就这几天了,旅游节是不能终止的,必须照常举办。”刘值看看陈仰三人,“小陈,小朝,老张,辛苦你们了。”
“忙去吧。”刘值末了说道,“对了,今晚八点在原来的地方开会,你们通知一下其他人。”
“管理处还有个小房间。”陈仰没有选择原路返回,他走的是一条相对僻静点的路径。
张琦说:“我也注意到了。”那门就在刘值的座位后面。
“没有钥匙,咱连大门都进不去。”张琦的鼻子里喷出急躁的喘息声,“刘值估计把钥匙揣口袋里了。”
陈仰一脚踩到翘起来的石板上面,溅起来的脏水快要落到他裤子上时,朝简把他拉开了。
他顺势牵起朝简的手,边走边琢磨,得想办法从刘值身上下手。
灌醉行不行?或者问一下那些任务者,看有没有谁有顺手牵羊的本事。
要是还不行,那就只能冒险硬来了。
陈仰拽着刘值这条线,抖露出了住在他前面的大爷。不知道那对负责盯视大爷的情侣有没有收获。
干脆去看看好了,反正就是拐几条巷子的事。
“琦哥,中午上我那去吃吧。”陈仰看一眼日头,提议道。
张琦:“好嘞!”他瞥瞥老弟对象,做了几番心理建设才凑过去:“同学,你高中毕业了吗?”
朝简:“……”
陈仰:“……”怎么不直接说初中?我吃的草有这么嫩吗?
那对盯着大爷的情侣一上午有大半时间在冷战,小半时间隔一会就吵个嘴,他们已经在分手的边缘线上跳完了一支探戈。
现在又要起跳,舞种未知。
男的坐在树下刷手机,手指戳个不停。
女的在他旁边站了一会,不声不响地蹦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变心了?”
“什么跟什么啊,莫名其妙。”男的脾气很冲。
女的比他更冲:“你要不是变心了,你干嘛盯着别的女的看?”
男的骂了声脏话:“我什么时候盯别的女的了啊?”
“就在刚才,你一直盯着大爷的孙女看!”女的一字一顿,冷心冷眼。
男的脸上的怒气一凝,茫然道:“我没有啊。”
“你就有!我拉了你好几下,你都没反应!”女的声音尖锐,满脸嘲讽,眼圈却是通红的,倔强地忍着不掉眼泪。
“你他妈有病吧!”男的摔了手机爬起来,“凭空给我扣个几把罪名很好玩吗?自从跟你在一块以后,我走在大街上多看别人一眼你就发神经。”他一脚踢在树上,“老子受够了!”
女的拼命瞪大眼睛,不让眼泪往下掉,她攥紧手指,很大声说话:“你就是盯着大爷那个孙女看了,你还不承认,你为什么不承认,我都亲眼看见……”
“大爷没有孙女。”后面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
陈仰本来以为是小情侣间挺普通的一次吵架,听着听着发现走向不对,他看着那对被他的话吓到了的情侣,目光停在女孩身上。
“你说下当时的情形。”
“那女的站在大爷身后。”女孩脸色发白,手攥着男朋友。
“长什么样?”陈仰问道。
“个子跟我差不多高,头发垂在前面,到这,”女孩的手在肚子位置比了比,“瓜子脸,很瘦。”她又描述了一下女鬼的衣着,期间害怕得把男朋友的手掐出了好几个印子。
陈仰心里的猜测越来越强烈,他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手上有痣吗?”
“痣?有……有有有!!!”女孩既激动又恐惧。
陈仰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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