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除了水还是水，没有其它任何多余的杂质。

　　还有就是永恒的黑暗。

　　李夫诸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甚至连思考都已经放弃。

　　在她看来，这是对她的惩罚，而且她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惩罚。

　　只有在她获得人心的一刹那，她才明白，在过往的数百年间，她在人间的所作所为，究竟伤害过多少人。

　　李夫诸入凡的第一世，父亲是个帝王，母亲却是个宫女，剩下自己之后便被皇后偷偷抱去，皇后对她的母亲极差，可极为疼李夫诸。

　　在宫中，若是被皇后看不顺眼，下场可想而知，那一世的母亲过的日子，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但她依旧忍辱偷生，整日辛苦劳作。拼命寻找机会想要偷偷看上李夫诸一眼，但又怕这件事被皇后知道，耽误了李夫诸的前程，不敢相认，甚至不敢哪怕说上一句话。

　　作为生而知之者的李夫诸自然知道一切的真相，但是身上没有半点凡人情感的她，自然也不会理解这样的亲情。

　　甚至最后，皇后发现了自己母亲的做法，就这样在她面前让人生生打死了她，李夫诸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入凡的第二世，李夫诸觉得富贵人家难以锻炼心性，于是故意投身一家穷苦人家。

　　那家人虽然家境贫寒，但对于唯一的女儿却宝贝得紧，虽然李夫诸再三强调自己不许要那些东西。

　　但当父母的，看到别人家孩子能够有漂亮衣裳，有县城里新出的玩意儿。就想尽办法，自己缩衣节食也让李夫诸也能有，虽然在她眼中都是一些极为可笑的做法。

　　有那么一年春节，父母带着李夫诸去县城逛了一圈置办年货，她因为觉得有个布娃娃样子做得十分古怪，多看了一眼。

　　父亲便以为她是看上了那娃娃，但是贫苦人家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连置办年货都得挑最便宜实用的。

　　哪里有多余的钱买这些玩意儿。结果那天父亲让娘两先去置办年货，自己则不见了踪影。等再见对方却已经是具冰凉的尸体。

　　原来这快到正月，各家人手都吃紧，为了装卸货物，都高价请人帮忙。父亲便是想趁这个机会挣一笔钱，买下李夫诸多看了一眼的娃娃。没想到一个失手，被货物砸到了头部，直接去见了阎王爷。

　　当时的母亲哭成个泪人，但是李夫诸却很难理解对方的做法，而且这么愚蠢的死法，在她看来世不可原谅的。

　　她根本没想过要那个娃娃，对方所做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无意义的。为此没了性命，更是愚蠢至极。

　　入凡第三世，李夫诸早年双亲便亡故，被一位道姑收入门墙，不过没过多久道姑也死了。

　　然后李夫诸一个人收着道观，活到了十六岁，但是她的容貌一旦被人发现了，便多了许多登徒浪子。

　　但是其中的大多数都被一个叫长孙秦的家伙给赶跑了。听说还是个当朝的大将军的儿子。

　　他自然是喜欢上了李夫诸。但李夫诸又怎么可能理他。

　　后来当朝太子来此地上香，也看上了李夫诸，想将她纳为妃子。也遭到了李夫诸的拒绝，不过太子可不比其他人好脾气，直接动了强。

　　结果还是那位长孙秦，直接偷了自家老头子的兵符，带着军队把这位猎艳的太子给大卸八块。

　　好好的帝国贵胄却成了叛军头子，还把自己老头子给活活气死。

　　后来李夫诸无意间听说，那人在某地兵败自缢了。

　　但李夫诸就是觉得自己喜欢不来那个人吗，甚至没办法理解对方口中喜欢的意思。

　　入凡第四世，李夫诸选了一个普通的小户人家，邻居家的莲香总是黏在她的身后，跟个小尾巴似的。不管穿衣打扮还是言行举止都有意的像李夫诸学习。

　　李夫诸先是厌烦得很，到后面也就习惯，懒得再去管她。

　　当时的陛下残暴，宫女时常被乱棍打杀，后来上头派人前来选宫女，各家都巴不得将自家的女儿藏得严严实实的。

　　但是李夫诸家中的女儿因为艳名远播，根本隐瞒不了，被官府要求必须交人出来。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最后是莲香不顾家中反对自愿顶替李夫诸前往宫中。

　　第二年她的尸体便被送回来，浑身的淤青和伤痕，据说是因为得罪了嫔妃娘娘，被人活活用鞭子抽死。

　　李夫诸想不明白，自己对对方从来没有好脸色，只是将自己一些认为是无用的玩具和衣物送给对方罢了。

　　对方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帮助自己，难道她就认为自己的命这么不值钱么。

　　至于后来的十几世皆是大同小异，那些亲情，爱情，友情没有一件事能够打动她。因为她根本没办法理解，这些看似愚蠢的行为。

　　然后便是这一世，她成为了一位妓女之女自然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妓女。但是她的母亲却不甘让自己的女儿像自己一样，千人睡万人骑，一辈子做男人的玩物。

　　于是便从小锻炼她的琴棋书画，带她拜干爹，认干娘。一步步把她培养成那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就盼着她有一日能够遇见自己的良人，摆脱苦海。

　　可惜因为积劳成疾，加上常年声色犬马的生活，早就掏空了身子。李夫诸十六岁那年，自己的母亲便死了。

　　对方临死前温柔的眼神，那是李夫诸第一次动容。

　　然后她便明白，自己终于入劫了。

　　而梦蝶正是这个时候找到了她，告诉了她关于入凡心劫的事。

　　母亲留给她的加上她自己这些年挣取的财富替自己赎了身，一路游历，寻找渡劫的方法，然后遇上西南大荒与瘟疫，收养了鹃儿。

　　然后便有了后面的故事。

　　这些年来，她为了渡劫，轮转了一世又一世，伤害了那么多的人。

　　那么如今的下场，应该算是罪有应得吧？

　　沉浸在睡梦中的李夫诸心安理得的想到。

　　整个身体在水的深渊之中不断的下沉。

　　但是，好不甘心啊，刚有了人心，却已经没办法再体会人间真正的感情了。

　　对了，这也许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吧。

　　让她体会那些曾经至亲至爱感受过的绝望与痛苦。

　　这一世世的记忆，不断的在脑海中重复，让她一次又一次的经历。

　　“李玥！醒醒！”

　　李玥，那是谁，好耳熟的名字。对了，这不是自己化凡后用的名字么。

　　到底是谁，在叫自己，李夫诸很意外，但是她觉得自己太累了，并不想回应。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快醒醒！李玥，我相信你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

　　但是这个声音，好熟悉啊。好像是我认识的人，或许是很重要的人。李夫诸再次听到声音的时候，心中不由悸动。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我……”

　　“李玥，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说话，我已经知道了过去的一切。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不是么？快回来吧。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个活蹦乱跳永不服输的李玥。”

　　对了，自己是李夫诸没错，但现在的自己也是李玥，一切从我获得人心以后就不一样了。这道声音的主人，是人世最在乎她的人之一，也是她最在乎的人之一。

　　相应他的呼唤，李夫诸，不，应该说是李玥的心中强烈的心愿终于引发了奇迹。

　　只有无尽黑暗的水之深渊忽然出现了金色的光点。

　　慢慢汇聚在她蜷缩着的身躯前，构成了柳清音的模样。

　　“李玥，你怎么还在睡懒觉？我们该回去了。”

　　眼角的泪珠混入海水之中，李玥缓缓睁开双眼，看着对方：

　　“你怎么这么傻，如果失败的话，你可就永远和我一起困在这个无尽的梦魇之中。”

　　柳清音拉起对方的手。

　　“你这不是醒了么？再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呢？现在，我们该回去了。”

　　李玥破涕而笑，认真的说道：

　　“嗯，这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失望了。”

　　现实空间中，老板一直维持着两人之间的魂魄通道，这可不算一个轻松的活，特别其中一方还是普通的凡人。如今总算告一段落。

　　当然，通过李玥展示的梦境，老板对于当年发生的事情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当年的事情居然还有这样的内情，看来魔尊那个家伙当年的图谋甚大，只可惜正好撞到了我的手上，还没展开就夭折了。”

　　老板还在想着。

　　床上躺着的两人都睁开了眼睛。

　　李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板那张标志性的似笑非笑的脸庞，不过之前在梦魇中不知被对方的封印过多少次的她，自然是没什么好感。

　　脑袋一偏就发现柳清音就躺在自己的身边。不由俏脸微红。

　　“好歹救你我也出力了，用不着给我摆脸色看吧。”

　　“柳医生他怎么还没醒过来？”

　　“他虽然有些特殊，但毕竟只是凡人，为了潜入你的梦境中承担的风险可不小。哪有可能像你一样那么快就醒过来，放心吧，让他缓一缓，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让他再重生一次不就行了。”

　　老板知道对方这时关心则乱，笑着摇了摇头，主动离开了屋子，留给两个人属于他们的空间。

　　李玥看着老板离开，又看了看躺在自己身边的家伙。忍不住责备道：“要不是你身上有着不死药，这么乱来，十条命都不够你用的。”

　　说完这句话，李玥下意识的感觉到胸口一阵悸动。

　　“奇怪，我的体内怎么会有镇海珠？难道是老板那个家伙。不可能啊，平日里他扣的要死。怎么可能拿这种山海遗宝来救自己。而且以他的本事，那种毒虽然难解，但也不至于用这东西才能保命。”

　　李玥这么一想，就猜到真正把这东西给自己的是谁了。

　　“没想到你手中居然会有这东西，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却被你救了一命。是天意么？”

　　李玥忍不住伸手轻抚对方的额头。

　　但是当手伸到一半时，对方却睁开了眼睛。

　　有些奇怪的看着对方：

　　“李玥，你这是？”

　　李玥赶忙将手收回，有些不自然的说道：

　　“啊，我看你一直没醒，担心你出事，所以想查看一下。”

　　“我只是一下找不到回来的路而已，耽误了一点时间。你应该没事了吧？”

　　李玥的眼神飘忽，有点不敢与对方对视。

　　“托你的福，清醒以后，我已经能够主动压制体内的毒素。短时间内已经没有问题。”

　　柳清音眉头微皱：

　　“毒素居然还没有清除？老板他没有说怎么办么？”

　　“他如果有办法的话，早就动手了。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李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柳清音则想从床上起来，结果刚一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又倒了回去。感觉自己撞在了什么上面。

　　原来是李玥从及时从背后抱住了对方。

　　“你魂魄离体太久，需要调整一下才能恢复身体的正常机能。”

　　明显感受到身后柔软的身躯，即使是活了上千年的柳清音也不由老脸一红，有些尴尬的说道：

　　“那个，李玥，我自己躺一躺就行了，毕竟男女友被，这样紧贴着不太好！”

　　李玥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对方，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之前已经看到了我的梦境吧？”

　　“嗯，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入凡心劫，一共有三关，第一关是知疾苦，第二关是爱憎生，第三关是怒由心。你没发觉我好像少了什么吗？”

　　“知疾苦，爱憎生，怒由心。等等，李玥，你是怎么越过第二关的？”

　　柳清音忽然意识到，李玥所有经历的梦境中，关于情感的，都是一片空白。更多情况下是作为一个旁观者。

　　李夫诸忽然笑了。

　　“是啊，这是梦蝶交给我的方法，我用这个方法取巧，越过了爱憎生的阶段。还记得梦中的青儿还有鹃儿么？”

　　柳清音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们两个和你……”

　　“我将自己的一部分神魂附在了她们二人的身上，我就是她们，她们就是我。我的情劫也就成了她们的劫，她们渡劫，我也就脱劫而出。但是……”

　　没想到真相远比他想的更复杂，柳清音苦笑着说道：

　　“但是什么？”

　　“但是这种方法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虽然先一步得到了人心，但我的劫始终没有结束。这两百多年来，我都在等着……”

　　李玥说到这句话用手抚摸着对方的面庞。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解释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人……”

　　柳清音先是浑身一紧，但是听清对方的话后，却直接当机了。

　　见对方一声不吭，李玥感觉到了不对头，疑惑的询问道：

　　“清音？”

　　“抱歉，我需要冷静一下。”

　　说完柳清音捂着心口，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屋子。

　　正好撞到了带着陆萌上楼的老板。

　　“嗯？你没事吧，脸色很差的样子。”

　　柳清音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

　　“我没事，只是想去外面透透气。”

　　老板和陆萌都感觉有点奇怪，不过并没有阻拦对方。

　　走进了屋子，却发现还有个失魂落魄的人屈膝坐在床上。

　　“我就走开一会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板有些不解的问道。

　　李玥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刚才告诉了他，他就是我现世的情劫。”

　　听到这个消息，在边上的陆萌差点蹦了起来。

　　“啊嘞啊嘞，玥姐，你这是跟柳医生表白了么？我的天，这也太突然了吧。啊呜！”

　　老板直接一个爆栗敲在对方的脑袋上。

　　“安静！”

　　老板看出了李玥的不对劲，直接上前抓住了对方的右手。有些不悦的说道：

　　“如果我没发现你还打算硬撑多久？”

　　李玥沉默不语。

　　“陆萌，你带李玥去江边的水榭阁楼找神心，就说是我拜托她的。我去把柳医生找回来。”

　　陆萌看到自家老板的表情，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立马带上李玥离开。

　　老板扫了眼身后，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散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