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怎么可能?”
金秀儿看着自己义父送来的书信,难以置信的自语道。
四月叹了口气,馆主的反应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的确,自己辛辛苦苦花了数年的心血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一切。
仅仅是一封书信便要放弃之前的一切布局。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金秀儿明白义父会下这样的命令,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大变故。
“京城,朝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四月低头回报道:
“回禀小姐。虽然现在外头都在传西南大军兵败,叛军不日就要打到江浙的传闻。但是根据总指挥使的消息,西南叛军其实伤亡惨重,不足为虑,真正的心腹大患其实是襄阳一带的叛军,而他们的行军路线乃是一路北上攻破河南,西安,再直取京城。”
金秀儿虽然不觉得朝廷真的会败,但是受到冲击再所难免。不过这则消息反而让她更糊涂了。
“直取京城?若是这样江南的布局不是更加重要了么?”
四月苦笑着说道:
“本来的确是如此,朝堂上迁都之事重提,甚至双方都已经争到赤膊相斗的程度。一旦确认迁都金陵,我们的布局自然能够得到回报。但是,总指挥使特意用密语发了另一封信给小姐您。迁都之事恐怕有变,具体是何缘由,只能由小姐看完信后才能得知。”
金秀儿明白事情恐怕并不像自己想的这么简单。
“还不快呈上来!”
四月立即掏出了一封蜡封的密信交给了金秀儿。
将信拆开,金秀儿乍一看,似乎是封很正常的讲述一件日常闲事的信件。但金秀儿却明白,只有按特殊的方式摘取其中的文字才能获得真正的信息。
金秀儿拿出纸笔,将信中的文字整理后,终于看出了义父想说的事。
“帝欲迁都,不可言迁都,阉党既灭,文臣误国。诸部既归,死守京城。”
金秀儿愤怒的将手中的挥毫仍在桌案上。
“都倒了如今这个地步,朝廷上的大臣们居然还在争权夺利。”
四月虽然也看到金秀儿写的几句话,却不是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小姐,到底怎么回事?”
金秀儿懊恼的说道:
“陛下已经明白了局势危急,想要迁都金陵。但是陛下身为九五之尊,绝对不能由他提出迁都之事。而那群文臣你别看他们争得面红耳赤。除了陛下的几个心腹,根本没有人真的敢支持迁都。”
四月有些不明白,北有后金大军虎视眈眈,南有叛军蠢蠢欲动,不趁着现在还有机会的时候迁都,还在等什么?
“为什么?”
金秀儿冷笑着说道:
“他们怕死,更怕自己背负骂名!迁都这种事,可大可小。若是朝廷因此而覆灭,他们这些同意迁都的家伙,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四月哑然无语,这在她看来是很难理解的做法。
“这……唉。看来总指挥使大人恐怕也是身不由己啊!”
金秀儿长叹了口气。
“文臣误国,腐儒误国。早知如此,义父当初就不应该帮助他们剿灭阉党,也许如今的局势会好上许多。”
四月对于朝政并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她只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利剑而已。需要的只是上司的命令。
“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金秀儿虽然不甘心,但也明白离开义父的支持,光是江浙一带的本土势力就足以让他寸步难行。
“还能怎么办。义父都说了,要死守京城,只能放弃这里了。”
四月没想到馆主居然变得这么果断,试探着问道:
“全部撤走,一个都不剩?”
金秀儿微微沉吟道:
“嗯,你和七月选一个人留下来,清人馆终究花了这么多心血,不能让它就这么垮了。其余人全部撤回京城。”
“那此处到时候交给谁打理?”
四月只是个杀手,并不懂经营,馆主作为总指挥使的义女,在这个危机关头肯定得回京,所以还需要个表面上的经营者。
“这倒是个问题,要是她愿意接手接好了,但恐怕……罢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金秀儿所想之人自然是李夫诸,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对方会答应替自己掌管清人馆。
“倒是另外一件事,我们可以做一桩人情,想来即使我走后,他们也不会过于为难清人馆。”
四月有些好奇的问道:
“小姐,是什么事?”
金秀儿笑着说道:
“那个扬州知府的儿子徐瑾昝你还记得吧?”
四月想起了那个经常嬉皮笑脸,还时不时偷偷摸摸跑进清人馆的家伙。
“小姐是说那个被春月和秋香迷得找不着北的那个官宦子弟?要不是有您吩咐,他早就因为偷偷潜入清人馆给我打成废人了。”
金秀儿被四月这么一说,笑得更厉害了。
“虽说这徐瑾昝人品不怎么样。但是对于这春月和秋香倒是难得痴心一片。前两天居然还来试探我的口风,你猜他想做什么?”
四月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
“难不成他还敢对小姐你动手动脚?”
金秀儿忍不住弹了下对方的额头。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居然想要帮春月和秋香脱籍。”
四月松了口气说道:
“原来是赎身啊!”
但马上就发觉了不对头。
“不对,小姐,她们二人好像是钦犯的家属,被贬为官妓的,不能赎身的吧?”
金秀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算你没蠢到家,想要替官妓脱籍,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个徐瑾昝想到的办法,其实我大概能猜到,都是钻个规则的空子。之所以试我的口风,其实是想知道我对此的态度吧!”
四月还是没太懂。
“既然是私底下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他这样就不怕暴露自己的目的么?”
金秀儿点了点头说道:
“徐瑾昝没这么大的胆子,他的背后肯定还有其他人。我想他们一定是对自己做的事已经有了极大把握,所以才敢明目张胆的试探我。我若答应自然万事大吉,我若不答应,他们恐怕也已经有了让我保持沉默的办法。”
四月觉得这么复杂的问题还是交给小姐自己考虑算了。
“那小姐的意思是准备送他个人情?”
金秀儿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我处理完此事,入冬之前必然回京。我们这位知府大人攀上了陈家的高枝,肯定也会不日进京。但是明年开春之前,新知府没上任。徐知府的话自然管用!”
四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金秀儿看四月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不明白:“你还是没听懂,不过不重要。总之你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义父大人就对了”
夜里,金秀儿独自一人端着一盒糕点来到了“浮萍阁”。
虽然觉得希望渺茫,但不试试又有谁知道呢,轻言放弃可不是她的做法,否则当初就没有清人馆的存在。
当她刚走到楼边的时候,就听到屋内传来声音。
“馆主,进来吧!”
金秀儿摇了摇头,推门而入笑着说道: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我有点好奇,你有没有猜到我找你说的是什么?”
屋内的李夫诸正坐在案边,轻酌着一杯热茶,看着对方说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你想什么呢?不过馆主亲自找上门来,恐怕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点心来吧。我可有言在先,太麻烦的事就不要说了,反正你说了我也不会做。”
金秀儿倒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呵呵,这是杭州那边的特色糕点,我最近新请来的糕点师傅做的,味道很不错,特意拿过来给夫诸你尝一尝!”
李夫诸看了一眼,倒也没有不近人情的直接赶走对方,反而为对方倒了一杯茶。
“若是品评糕点,我自然是欢迎的。”
“这是绿茶酥,这是桃酥饼,这是黑芝麻酥糖,桂花绿豆糕。”
金秀儿一边介绍,一边将食盒中的糕点拿出。
李夫诸看着对方,不由说道: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这些糕点是不是太多了?”
金秀儿摆了摆手,目光略带着艳羡的看着对方诱人的身体曲线。
“嘻嘻,以夫诸妹妹你怎么吃也吃不胖的体质来说,这些糕点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过一段时间我就得远行,再回来与妹妹相聚,都不知道是何日的事,今天当然得尽兴!”
李夫诸拿了一小块绿豆桂花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桂香回荡在唇齿之间。
“这糕点师傅的手艺的确不错。不过馆主刚才说的远行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要离开扬州?”
金秀儿叹了口气说道:
“妹妹有所不知,姐姐本是孤儿,后来承蒙义父看中,将我收养入府中。传习技艺,而这清人馆就是义父大人给于我的考验之一。但是如今义父大人病危,我这个做子女的自当回去尽孝。京城路途摇摇,这清人馆也不能无人打理,若就这样不管不顾,再等回来怕已是物是人非!”
李夫诸听着对方的叙述,手中的糕点却是没有停下来,不时还饮一杯清茶。等到对方说完之后,才接过话去:
“馆主的意思,是想我在这段时间内能够替你主持馆内的事物?”
既然对方已经点破,金秀儿也直言不讳的点了点头:
“我思前想后,馆内能够担此大任的只有妹妹你一人,其余无论是谁都难以服众!”
李夫诸不出意料的摇了摇头。
“那恐怕要让馆主失望了,夫诸不过一介普通女流,不过稍有些姿色,连自己都尚且管不好,对于经营之道更是一窍不通。不像金馆主能够在诸多势力间游刃自如,把这偌大的清人馆交给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这个结果其实早有预料,金秀儿从一开始变没有指望过能够成功。她的目的其实是另外一个。
“既然妹妹不愿意,姐姐也不便勉强于你。只是有一个请求,希望夫诸妹妹能够不吝答应!”
李夫诸依旧是原来那幅不紧不慢的模样,礼数周到的说道:
“馆主且说说看,若是夫诸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金秀儿笑着说道:
“这件事妹妹一定做得到,希望我离开扬州后,妹妹切莫着急离开,一定要让我为妹妹送上最后一程,以尽我这份姐妹之谊……”
李夫诸微微一愣,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苦笑之余,明白自己还是入了对方的套。但若是拒绝又与人性的本心不符。只好说道:
“此事自然,只是馆主您归期未知,我毕竟还是个外人,也不好总在此地赖着不走,到时岂不是要让人说闲话!”
金秀儿自然明白,不可能用这个借口绑住对方一世。在她看来,一年的时间,到那时局势定然已经明朗。
“一年!一年之内,我定然南归,还请妹妹给我这个机会。”
“一年?那便是一年吧,若馆主到时实在分不开身也无妨。夫诸自会北上,有缘定有重逢之日。”
李夫诸也讲话说明,一年之期,无论金秀儿到时是否回清人馆,她都会离去。两人的缘分到此为止。
本来李夫诸以为对方会要求自己主持清人馆,以她的情况和性情是断然不可能的。却没曾想,金秀儿以退为进,让她又在扬州多留了一年。
清人馆的人气与名声,一靠金雀花,二靠李夫诸。
所以金秀儿明白,若二者皆离去,清人馆便彻底垮了,她的离去已成定局,便想了这么个法子留了李夫诸一程。
金秀儿以茶代酒,向李夫诸谢罪道:
“夫诸妹妹不会怪我吧?”
李夫诸平静的摇了摇头:
“馆主又怎知,不是我自己想留在此地。”
金秀儿微微一愣,最后无奈的笑了一声,自己又被对方一句话给带沟里去了。无论李夫诸有意还是无意,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其他的,她无意也无需去关心。
起身便准备离去。
李夫诸看着窗外的明月,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无意而言。
“这浮世就像一场大梦,众生皆在梦中,待到梦醒后,家国不再,山河依旧,王孙做庶人,再归此地,又当作何感想……”
金秀儿蓦然回首,眼神捉摸不定的看向喃喃自语的李夫诸:
“夫诸妹妹可是看出了什么?”
李夫诸诧异的看着金秀儿的反应。
“夫诸只是看着这一轮圆月,想起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也看着同一轮圆月。但如今却都已葬送在无垠的原野,历史的长河之下。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大概就是这种感受吧!”
金秀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但却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夫诸妹妹只是观月都能领悟先贤之志,果然我这种庸俗之辈无法相比。夜色已晚,我就不继续叨扰妹妹你了!”
李夫诸目送着对方离开,她并未说谎。这的确是她内心的真实感受。因为她明白,天命又开始流转,一切又开启了新的轮回。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兴亡天下,万般繁华皆化尘土,这样的过程已经很难让她有所感触。
但是唯独当年写下这句惊世之语者,那种独断万古的苍凉,却始终刻印在她的心头。让她第一次有了对人间的向往。
就在刚才李夫诸忽然明白,她心劫的源头,并非如她所想的那样五百年前入世而起,她的劫自那人而始,自那句话而始。
李夫诸至今还记得,对方冤死狱中的那夜,对着同一轮明月高喊的那句话:“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人,还真是个,复杂的生命呢?”
李夫诸没有发觉,自己原本那颗用法术化成,冰冷的心,渐渐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