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以乐佐酒
阳春三月, 道旁生长的枇杷树郁郁青青,繁茂的宽叶合拢着向上生长,宛如合掌承露。枝梢上的叶色略浅, 而去年的老叶苍翠染尘, 像是风尘满面的行路人, 捱过了岁月沧桑。
叠叶掩映下,黄褐色的细枝上结着毛茸茸的碧果, 微风拂过,枝头摇晃, 珊珊可爱。
道旁丛生绿草, 高低相衬, 婉柔葳蕤, 道路宽阔笔直, 两道深凹的车辙印随着道路向远方延伸。
御者挥鞭, 黄牛哞叫, 一驾牛车两轮压着车辙,往许县的方向前行。
红日将要西垂时, 牛车赶在城门关闭前, 停在了许县城楼下。
驻守城门的甲士用长戟拦在车前, “城门将闭,明朝再入。”
穿着布衣短褐的仆从被凶神恶煞的甲士喝止, 不敢多言, 诺诺称是。在他即将调头往回走时, 帷车内的主人掀开车帘, “在下赴明公征召而来。”
城门卒看着帷车内身着青袍,容貌清隽的青年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军士请阅。”
是曹公征召的贤士?
士卒神色转为恭敬,接过绢帛展开来看,果然其上盖着兖州牧的官印,几名甲士收回兵器,抱拳道,“足下稍候,仆遣人禀告曹公。”
赶车的仆人见到甲士前倨后恭,心中对自家主人更加敬重,扬鞭驱牛将牛车停到城门一侧。
城门内一骑向县署奔去,不久后带着数十骑人马回来。
为首之人白马玄袍,衣袂被春风吹拂,随风而摆,肤白如羊脂,乌鬓若刀裁,丰神如玉,见之难忘。
“功曹。”沿途所遇士卒,远远望见此人,停下脚步恭敬行礼。
荀忻奔马至城下,下马向牛车旁行来,“奉孝,来何迟矣。”
牛车旁立着主仆两人,青袍士子身形高瘦,并未蓄须,眉尾所缀一点痣更添几分昳丽,风流天成。
“元衡。”郭嘉朗然一笑,向荀忻作揖,“数年不见,嘉亦甚为想念。”
“明公今日在兵营未归,家兄忙于政事无暇抽身,遣忻来迎,奉孝莫怪。”荀忻躬身赔罪道。
郭嘉缓声笑语,“嘉居山野间,仍闻元衡之名,安有相轻之理?”
“初至许县,盼望与君把臂同游,公务他日再论。”
荀忻也笑,“固所愿也。”
既然郭奉孝提出要在许县中游玩,前来接待来宾的荀忻自然不会拒绝。
荀忻吩咐随从将郭嘉的仆人和牛车带到自己府上,说话间卫士另外牵来了一匹马,荀忻拱手示意,“奉孝还请上马。”
“白马俊秀,元衡有心矣。”郭嘉抓住马鞍,翩然上马,一手持缰绳,另一手摸着骏马白色的鬃毛。
此时以白马为贵,荀忻这些时日为曹操做了不少谋划,两匹白马是曹老板众多赏赐之一。
“英杰怎能无骏马?此马为曹公所赐,今日转赠与君。”荀忻翻身回到马背上,徐徐说道。
“元衡厚意,嘉身无寸功岂敢受耶?”他望向荀元衡,哪有人刚一见面就相赠贵重财物的?
“奉孝,金鳞也,岂是池中之物?”荀忻驱马走到郭嘉身边,笑了笑反问道。
郭嘉打量荀忻几眼,他心中对荀元衡的印象还停留在四年前,邺城酒宴上的醉酒少年,而眼前人已经变成名扬兖豫二州的能吏。
他从马上挂着的布囊中取出马鞭不再推辞,“承君情意,嘉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一前一后,纵马驰入许县,其后十几骑跟随,两位俊秀郎君一同现面,其中一人还是荀功曹,路上的士庶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
“元衡可曾起名否?”郭嘉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荀忻反应了一会儿才猜测道,“马名?”
郭嘉点头,“然也。”
时人喜欢为骏马起名,荀忻没有这个爱好,作为起名废,他对小动物都是以毛色称呼。
白马当然就叫“小白”,荀忻低头望着小白的鬃毛,想了想道,“流风,回雪。”
“流风者,疾风也。”郭嘉点点头,“此名佳矣。”言外之意是他为自己的马选了这个名字。
荀忻自无不可,反正不管大名叫什么,在他这里永远是小白。
许县街巷上遍铺青石板,街衢宽阔,道旁栽着桑榆树,五步一间隔,极为规整。不远处百姓的庐舍,白墙青瓦,全都是一样的形制,鳞次栉比,一眼望去整齐得如同规尺量出。
这必然是同时兴建,郭嘉合理揣测。
经过城墙,数百人负土担石,推车中满载着烧制好的泥砖,正在加高城墙,已经修固好的城墙足有十丈高。
郭嘉见此眸光流转,隐隐又有猜测。
他们行到市肆中,市中不能纵马,于是都牵着马一同步行,行至酒肆旁,荀忻注意到郭嘉驻足,眼神落在酒肆中。
“奉孝欲沽酒乎?”
郭嘉点头,“但欲饮酒耳,元衡可愿作陪?”
曹操屯兵于许县,又大肆兴修迁民,许县如今能比得上昔年颍川治所阳翟的繁华,酒肆中有十数人在座,还有几人拿着酒器等候在垆前买酒。
郭嘉不想打包,他选择堂食。
荀忻点头应下,转身向跟在他身后的十几名卫士拱手,“诸君可暂归县署,请禀家兄,客已迎到。”
卫士们称诺,牵着马离去。
等荀忻走入酒肆中,郭嘉已经要好了酒菜,食案旁摆好了一壶鼓腹广口的浊酒,案上除耳杯外还有两盘陶碟,碟中放着切好的蒸米糕,洁白软糯,仍冒着热气。
他们两人相对跪坐,酒肆中不分主客,郭嘉取过长长的红漆酒勺,为两人添上酒杯。
“谢元衡赠马之谊。”郭奉孝举杯敬酒,饮尽后覆杯以示荀忻。
“贺奉孝至许。”荀忻无可奈何,掩袖仰头喝酒。
郭嘉劝酒甚为殷勤,让荀忻想起了大学时院里的主任,那位一米八五的山东大汉闲来无事就要叫齐班上男生,去外头吃饭拼酒。一群南方人被老师带着“吨吨吨”吹啤酒,撸串吹牛,气氛热烈得堪比婚庆现场。
而郭奉孝凭借一己之力,就达到了这种效果。
喝了十几杯酒的荀忻觉得有点上头,望着菜碟想念着花生米,为了躲酒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米糕,入口微甜,糯米粉没有研磨细腻,不及当初在颍川兄长家中尝到的滋味。
“曹公欲迎天子都许?”郭嘉语气随意地提起。
荀忻点头,“奉孝敏锐。”他并不意外郭嘉入许县后猜到曹营计划,以郭奉孝的智计,猜不到才是怪事。
郭嘉晃了晃杯中浊酒,“借元衡之语,曹公非池中物也。”
“奉天子,欲效晋文公耶?”他轻声笑了笑,饮尽杯中酒,带着酒气凑到荀元衡近前,低声道,“此文若之计?”
“奉孝必然治《易》。”荀元衡侧开脸,“能掐会算,郭半仙。”
郭嘉退回去,琢磨着“郭半仙”的诨号,“元衡却常出我意料,非嘉之能算也。”
“倘若事事不出意料,倒索然无味。”郭嘉自言自语,再次为二人添杯,按头让荀元衡喝,“当为此浮一大白。”
“有酒无曲,岂能尽兴?”郭嘉放下耳杯,唤过酒贩,“为我唤倡优四五人,来此助兴。”
他解下腰间锦囊,取出两枚金饼掷在食案上,咚然有声,引得旁人注目。
郭嘉见此倾身去摘荀元衡佩在腰间的印绶,铜印被重重放在案上,“此君为明公麾下长吏。”
原本动贪欲的恶少年们看见印绶,止了心思,转过头去不再围观。
酒肆主人取过金饼,连声称诺,嘱咐家人看好酒肆,自己出门去找倡优乐者。
几刻钟后,伏在案上昏昏欲睡的荀忻被鼓瑟吹笙的乐声惊醒,他茫茫然抬头一看,席间不知何时坐了六名乐者,弹琴鼓瑟,吹埙弄笛。
而他的朋友郭奉孝,用指节扣着食案,闭目喝酒,显然陶醉其中。
荀忻:“?”
他疑惑到酒意都消了几分,望着暗沉下来的天色,不得不提醒,“奉孝,即将闭市。”
市肆是早上开市,傍晚闭市,荀忻觉得自己在一片乐声中隐隐听见了即将闭市的金鼓声。
酒肆主人收拾好铺面,这时候站在一旁报时,“闭市唯剩二刻钟矣。”
一个时辰有八刻钟,两刻钟就是半个小时,“当归矣。”荀忻望见了食案上眼熟的印绶,取回系在腰间。
乐声也停了下来,众人望着穿着官袍的荀忻,等长吏发话,“尔等归矣。”倡优们起身,拿着自己的乐器趋步而退。
“元衡再饮两杯,嘉即随君归。”郭嘉晃了晃酒壶,示意荀忻,“还有酒未尽,惜哉。”
荀忻望着倾倒在地的两个陶壶,不由长声叹气,可惜什么,他们两个已经喝了快三壶酒了,一壶酒接近一升,中途去了一次厕所。
就算这种浊酒度数低,也顶不住没完没了的喝。
耳杯又被添满递到眼前,荀忻破罐子破摔,接过饮尽。
……
暮色状似缓慢,在片刻间笼罩大地,暗色中,一人牵着两匹白马,身上还靠着一人,在街巷中艰难走着。
郭嘉叹口气,他以为荀元衡年纪见长,酒量也定然见长,没想到由他亲手把人给灌醉了。
看荀元衡这副神志不清的模样,郭嘉不敢让他骑马,要是有个万一坠马……
郭嘉叹口气,将即将滑落的荀元衡勉强再扶住,饮酒误事,是他失算。
他从市中走出,沿着街巷往前走,唯一识路的荀忻不能指望,只能等着荀文若发现他们没回去前来寻人。
希望诸事繁忙的文若能早点察觉弟弟和朋友丢了,郭嘉找了个隐蔽的墙角停下来,他喝得不少,头晕脑胀中强撑着思索,如果遇到巡夜的甲士,直接报出荀元衡的名号,应该能避免被围击。
只是这样做,似乎有损荀元衡的名誉,而且他第一天入许县就犯夜禁,未免有些不得体。
耳边传来马蹄声,郭嘉抬眼望去,有数十骑举着火炬而来,为首那人脊背挺拔,身形熟悉,火光映着皎如明月的容颜,正是他好久不见的友人荀文若。
“文若。”青年人的声音恍然如玉石相击,在静夜中极为清晰。
荀彧看到白马时就已下令驻马,他独自走过来,看着荀忻昏迷不醒地被郭嘉揽在肩头,正担忧时又闻见两人身上浓重的酒气,忧色反而褪去。
自家堂弟酒量不行,他是清楚的。
“奉孝。”荀彧向郭嘉一揖,扶过醉酒的荀忻,“远来未能相迎。”
“奉孝住处已然备好,且上马归矣。”
他转身吩咐随从,“劳诸位护送郭君。”
“元衡如此……嘉愧矣。”郭嘉拱手回礼,“明日再与君促膝相叙。”
郭嘉牵过荀忻送他的白马,跟着一众骑士上马离去。
久别重逢的小插曲就此揭过,今日肆意放纵过后,明天等着他的是运筹帷幄,纵论天下大势。
随从护卫身上披甲,不好帮忙,荀彧亲自将弟弟背起,所幸此处离他家不过数百步路,不算太远。
荀忻意识浮沉间,鼻畔传来熟悉的沉檀香气,侧脸压在人温软的脖颈上,青年用幼时的语气唤道,“兄长。”
“我在。”荀彧脚步极稳,知道他仍未清醒,哄孩子般应声。
下一刻荀忻埋头在蕴着香气的衣领中,“兄长是人间兰麝……”
荀彧闻言莞尔,别人喝醉了多要骂人,荀元衡与众不同,从小醉了更会甜言美语。
“……自然透骨生香。”耳边荀忻轻声絮语。
他闻着熏香气息,觉得无比安全,放任意识再次沉没。
夜色深沉,荀彧身旁两名随从走在数步之前,两支火炬在黑暗中燃着橘黄色的火光,隔开黑暗,照亮着脚下的青石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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