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派谁为使
日悬中天, 时至秋末, 阳光像杯底唯剩的那一点烈酒,炽热余长。
破败的城楼上散落着残碎的皮甲, 锈红的血液浸透了城墙砖瓦,革靴踏地声杂乱无章, 四处是搬运洒扫的士卒。
然而在这破败的城楼上,在烽火血汗混杂的秋风里, 能够见到极为绚丽的日落。
圆日尽管西沉,依然耀眼不能久视。远处水天相接, 霞光万丈,以天地为画布, 在云水之间晕染开来。
“元衡。”
荀忻转头望去,眉尾一点小痣的青年手里提着鼓腹的青瓷壶, 拾级而上, 金黄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 在他身后绘出一道颀长的剪影。
“遍寻君不得, 怎独自在此?”郭嘉走到友人身边,瓷壶被他随意搁置在女墙的墙垛上,壶口大红的布塞看着有点喜庆。
“酒?”荀忻拿起瓷壶晃了晃,能听到清晰的水声。
郭嘉靠在墙垛上, 从袖中变戏法一般摸出两只漆盏, 在荀元衡“不愧是你”的眼神下揭开布塞, 往漆盏中倾倒。
老曹已下令军中禁酒, 这酒该是从城中搜出来的战利品。
接过漆盏, 荀忻给面子尝了尝,然而出乎意料,盏中清液并无酒气,近鼻清香,入口甘甜。
“蜜水?”荀忻意外地望向郭嘉,这竟然不是酒,而是掺水勾兑出的蜂蜜水,“从何得来?”
“明公所赐。”郭嘉斜睨他一眼,怎会不知此人心思,饮一口蜜水,老神在在道,“司空有令,军中禁酒。”
荀忻仔细看一眼手中的漆盏,这明显是只酒杯……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荀忻把杯子放回墙垛上,“袁术望风而逃,此战倒是胜得容易。”
袁术对上曹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没想到他当了皇帝后胆子反而更小,听闻曹操兴兵来讨,留着部将抵抗,自己匆匆忙渡河跑了。
主君都逃了,留下的士卒哪里有士气?遇上兵精粮足的曹军,自然一触即溃。
“淮扬本富庶之地,如今……”郭嘉转过身来,望着城下光秃一片,干旱皴裂的土地,沉声道,“民人相食,惨不忍闻。”
“南阳昔日户口数百万,袁术征敛无度,现今亦多有凋敝。”荀忻不由想起南阳。
光武帝刘秀是南阳人,东汉开国元勋同样大多是南阳豪族,因此南阳郡在后汉一朝地位始终特殊。
南阳辗转在各方势力之下,然而却衰败在袁术之手。到曹军从张绣手中接过南阳郡时,已不复当初作为帝乡的富庶雄厚。
郭奉孝嗤笑一声,“若仅论治理州郡,遍数群雄,刘表、陶谦之辈远胜袁术。”
“然也。”荀忻应和,秋风吹拂起他的袍袖与帻巾,“公达曾以《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解诸乱象。”
“必有灾殃……”郭嘉重复吟道,他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上的太阳,“听闻袁术宫中食则粱肉,衣则锦绣,饮则蜜水。”
他晃了晃盏中清液,“《尚书》有言,天作孽,犹可恕。”
“自作孽,不可活。”
过了十月天气转寒,袁术治下的情况雪上加霜,饥荒中的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淮南宮室内,袁术头戴通天冠,腰佩金错刀,堂而皇之穿着天子服饰,此刻满面怒色,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
“庸奴斗胆!吾与他十万斛军粮,”他暴怒,“十万斛米,谁予他狗胆悉数散去?”
“速调兵捕之,不斩此贼不足以消吾心头之恨!”
舒邵是袁术麾下沛相,袁术此前令他督粮,拨了十万斛米给他作为军粮,没想到舒邵不忍见庶民饿死,竟然把军粮全散给饥民。
如今这荒年,袁术军中粮草本就不足,更何况曹操还在淮河之北虎视眈眈,此前舒邵提出赈济灾民便被他否决了。
没料到舒邵还没有息了这份心思,来了个先斩后奏……惊闻这一出,直把袁术气得神魂出窍,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要处死此人。
下令处死舒邵后袁术仍气不过,要去亲自监斩。
刀戟横在颈侧,头戴进贤冠,一身吏袍的青年人面无惧色,他向着袁术叩头道,“邵固知必死,故意为之。”
袁术怒火未消,闻言又有复燃之势,什么叫“故意为之”?合着你上赶着找死,拼着命要和我作对?
舒邵抬头道,“宁以邵一人之命,救百姓于涂炭。”
周围的士卒闻言,哀泣之声隐隐响起,众人为之动容。
北风萧瑟吹来,侵入袁术厚重的锦衣,寒意覆体。袁术坐在马上,俯视着刀戟加身的舒邵。
也许是北风太冷,吹散了他不可一世的骄豪,也许是这个年轻人眼神中透出的那份视死如归的坚定,让他回想起了当年雒阳城结交党人,谋诛阉竖的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曾引以为傲的侠气义气逐渐被消磨干净?
骄横半生的袁公路心中一怔,他这半生过得太顺遂,年少时凭借家世平步青云,离开雒阳后继承袁氏在汝南的家业,不遗余力成为南阳太守,坐拥豫、扬二州。
乃至于他听闻“代汉者,当涂高也”的谶语,手中又持有传国玉玺,野心愈发不可抑制……
在众人注目下,袁术下马走到舒邵面前,亲自扶起他,唤舒邵的表字“仲应”。
这位僭号称帝之后没有改变自称,所谓的“仲家”皇帝,这一刻卸下骄横,“足下欲独享天下重名,不欲与吾共之?”
舒邵于是被赦免,经此一举袁术也挽回了一些人心,然而其败亡之势已经注定,无法逆转,部将多有叛逃,淮南局势江河日下。
而相隔不远的汝南,曹营之中,君臣齐聚帐内,此时也面临着难题。
曹军击溃袁术军,不仅收回袁术侵占的陈地,还尽收汝南之地。
战胜过后,曹营开始为难,要不要乘胜追击,一举歼灭袁术?
“明公,袁术军粮难继,士卒冻馁,我当一鼓作气,渡过淮河,一役而擒逆袁。”军中的文吏建议道。
武将们坐在同一侧,听了这话直皱眉头,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你倒是知道袁术军粮难继,岂不知我军粮草也远输不易,颇耗钱粮。
曹操坐于主位,常人难以从他的神色判断出喜怒,他转头望向此次随军的三位谋臣。
郭嘉与曹操眼神对视,极为自觉起身拱手道,“袁术败亡乃旦夕之事,诸君可坐观其自溃,既然能不战而胜,何必妄加刀兵?”
发言的文吏刚想反驳,袁术若能苟延残喘必成大患,话到嘴边又想了想,袁术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断然没有复起的机会。这似乎,的确,是郭奉孝说的这么个理。
文吏默默垂下头闭了嘴。
“诛逆之功,唾手可得而不取,岂非可惜……”座中有人小声道。
曹操此时有些后悔,就不该带这几名文吏过来,图费口舌。
“非也。”郭嘉笑道,“司空大军至,袁术望风溃散,缩头缩尾逃回寿春,此岂非诛逆之功?”
荀忻用佩服的眼神望着郭嘉,这位哥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的功力还是绝。
小声说话的那名文吏不敢就这个问题再杠,只好道,“我军若回师,他日袁术败亡,扬州恐为人乘虚而得。”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倒提到了点上,袁术部将孙策与袁术决裂,在会稽、吴郡一带颇有势力,前不久孙策向朝廷讨要将军名号,显然所图不小。
曹操等了数息,没等到郭嘉说话,目光扫过去,郭奉孝正在举杯浅饮,没有接话的意思。
最主动的谋臣懒得说话了,曹操望向另外的荀氏叔侄,这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的模样如出一辙。
这两人向来是不问就不说的典型。
曹操只好点名,“公达以为如何?”
荀攸抬眸拱手道,“攸以为,奉孝之言是也。术之败亡,计日可待,明公尽可弃之不顾,回师许都。”
其实众人心照不宣,之所以回师,最重要的一点是淮南此时饥荒,非要这个时候打下来曹军非但得不到战利,反而要倒贴粮草赈济灾民。
如果有曹军有余粮余力赈济也就罢了,偏偏他们刚打下来的汝南也是十城九空,需要靠颍川、兖州补给,再要割肉放血,就是粮足血厚的曹军也耗不起。
与其兴师动众与尚有一战之力的袁术军消耗,不如任由敌人自生自灭,等其彻底没了气息再来攻城略地,不费吹灰之力。
“而扬州之事,遣一使者前往,安抚交结即可。”
曹操点点头,“善,如君所言。”是应该派遣使者过去,安抚拉拢扬州的士族及各方势力。
荀忻暗道,士族及豪强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威信和话语权,这些人就是“地头蛇”,实际上把控着地方,能决定所属之地、本地之民的去留。
曹操环视众人,问题来了,派谁去当使者呢?
本来这种事,随便指派一名文吏前去传信交结就好,但曹操此刻深觉这群刀笔吏没有什么深远的见识。
如果所遣非人,恐怕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如果派心腹谋臣去,是否又有些大材小用?
曹操目光落在随行参军的三位谋臣身上,公达总揽军务,不能妄离。奉孝体弱,不宜远行。元衡……
曹操审视着荀元衡在一众中年文吏里尤其年轻的脸,心中拍案定下来,此事元衡便能胜任。
荀忻察觉到老曹的视线,心道不妙,按老曹绝不让人吃闲饭的性子,这个使者很可能落到他头上。
正想着,帐外卫士进来禀报道,“禀明公,汝南豪强率众数百人来投,自称谯国谯人许褚。”
“竟有此事?”曹操闻言惊喜而笑,起身便往帐外走去,“孤当亲迎义士。”
帐内的一众文臣武将都跟着曹操走出来,前去围观曹公新得了何方神圣。
荀忻一听许褚的名字当即回想起来历史中的“虎侯”,他望向站在曹操身侧的典韦,典君还活着,这次老曹左拥右抱?不是……享齐人之福?更不对……
总之就这么个意思。
胡思乱想的荀忻悻悻然放弃思考词汇,最近他的学识忽高忽低,有时候能想起一些从没见过的经义,有时候还是词不达意。
只见那边站着一位八尺有余的壮士,膀圆腰粗,武人的短袍被撑得鼓囊囊,一看便知道颇有武力。
曹操的脑回路一瞬间和荀忻接上了,余光比较着典韦与许褚的勇武,只觉两者不相上下。
典韦胜在厚重沉稳,许褚胜在年轻健壮。
曹操爱才,犹爱壮士,当即上前扶住行礼的许褚,赞道,“此吾樊哙也。”
围观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的曹操当场将许褚拜为都尉,引入宿卫,安排成他的另一名亲兵首领,荀忻自觉见证历史,正扭头和郭嘉、荀攸说话。
“孤意,令高阳亭侯骑都尉荀忻持节,赴扬州为使。”曹操带着许褚向军帐走了两步,突然肃然道。
猝不及防被cue到的荀忻眨一眨眼,勉强镇定拱手,“忻领命。”
“仲康。”曹操扭头看向许褚,“扬州多轻侠,或有战事,卿可愿与荀侯同往扬州?”
许褚微愣,忙拱手答道,“固某所愿。”
“嘉亦愿往。”
骤然听见郭嘉的声音,荀忻有些惊讶地望向郭奉孝。
曹操已经代他问出了疑惑,“奉孝愿往扬州?”
“请明公允之。”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郭奉孝躬身揖道,袍袖几乎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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