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似乎是在劝告王换,阿苦的话,王换倒也听进去一半。不过,西头鬼市里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多了去了,花媚姐即便如阿
苦所说,她也只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白花花的大洋相互碰撞时,叮当作响,那声响会把人的良心和情义都敲的粉碎。
王换对花媚姐并不反感,甚至生不出敌意,不管怎么去说,他也没有排斥花媚姐的理由,花媚姐一贯对王换还是很照顾的。
阿苦走了之后,王换一个人来到花媚姐的板屋前。粉苏依然在抽泣,花媚姐劝了却劝不动。
“不就是挣了几个脏钱,有甚么了不起。”粉苏拿了一条手帕,擦着眼角,碎碎叨叨的牢骚:“你们再活一辈子,也比不上我,我
是靠自己挣钱的,那钱都干干净净,比你们强了一百倍也不止……”
王换站在花媚姐与粉苏身边,想劝却又说不出口,粉苏这个性子,若不是花媚姐罩着,几乎每天都要挨打。
“怎么,你瞧我被人欺负了,你很开心?”粉苏跺了跺脚,自己躲到板屋的侧面坐着生闷气。
“他就这样,不用理他,一会就好了。”花媚姐对王换说道:“阿弟,进来喝杯茶。”
花媚姐的板屋永远是那么干净,清爽,似乎一粒灰尘都没有。花媚姐拿了茶罐,一边慢慢刷着茶海,一边说道:“这还是上次弄
来的那一两老树大红袍,不舍得喝完,专给你留的。”
“阿姐照顾我,我心里知道的。”
“你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肯不肯听我劝,又是一回事。阿弟啊,很多事情,你做之前也要多想一想。你若缺钱用,来我这里拆
兑一些,凭你的人品,我还能不借给你?何必非要在曾虎的赌档跟他闹别扭?”花媚姐泡上茶,媚眼如柳,瞥了王换一眼:“前
一次,我压下血鬼,就是不想让你跟他打起来,说句难听话,西头鬼市这么多年,与十三堂作对的人,那一个不是竖着进来,
横着出去的?你可倒好,血鬼那边还恨你恨的牙痒,你又去招惹曾虎。”
“那也总不能叫人踩到自己身上来,阿姐,你比我更清楚十三堂的人,今日踩到我身上,明日就要踩到我头上,腰杆都直不起,
还怎么做生意?”
“我只是不想让你得罪那么多人,你前脚离开赌档,曾虎后脚便喊了血鬼,一起去见龙头。龙头是龙头,可有了事,还要十三堂
的领堂们去干,你把领堂都得罪了,以后便是给龙头递帖,龙头也不好向着你啊。”
花媚姐给王换端了茶,王换慢慢喝了一口,花媚姐说的有道理吗?似乎是有,可王换心里明白,一味的顺着十三堂,也不是事
,这种事情,赶早不赶晚,若是优柔寡断,叫十三堂提前把阿苦或者道人给收拾掉,那就更没有出路了。
“十三堂是虎,苦田,道人,充其量,也就是一头饿极了到处找食的狼,与他们走的近了,十三堂就彻底容不下你了。”花媚姐
也喝了口茶,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道:“有些话,说与不说,都让我为难,阿姐只能给你提个醒,三天后,顾着你的货仓。
”
“货仓?”
“不要以为你把货仓移走就没事了,外五堂那些人啊,比你想的更厉害些,话只能说到这里,你自己留神。”
王换一听这些,便知道自己当时悄悄移走货仓的事,或许又被十三堂的人查到了,货仓虽然隐秘,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透风
的墙。
王换看看花媚姐,花媚姐该是一直在用水牛奶洗澡,一张脸几乎瞧不出皱纹,白如凝脂。
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花媚姐照顾自己,由来已久,可这事跟别的事还有些不同,花媚姐把这消息提前露给了王换,说直白些
,这就是吃里扒外,卖了自己人。
“阿姐,你跟我说这些,不怕别人知道?你终究也是十三堂的人。”
“我十几岁就离家了,在外面闯荡,一个女人,无依无靠,最后到了西头鬼市。有的路,不是我自己选的,我也没得选,我头上
顶着十三堂的招牌,是因为十三堂那时给了我一碗饭,给了我一小块地盘。”花媚姐拿起一支细黑的洋烟,夹在同样细长的手指
间点燃,一股淡淡的薄荷味便飘散出来:“你看我,平时和十三堂的人过往紧密么?我有生意,便宜了散客也不愿跟十三堂的人
打交道。”
“谢谢你,阿姐。”
“谢什么。”花媚姐轻轻朝着王换喷出一口烟,笑着说道:“那时的我,不就是这时的你?”
王换和花媚姐聊了一会儿,从板屋出来时,粉苏瞥了他一眼,不肯理他。王换把花媚姐给自己的两只西贡蕉塞到粉苏手里,说
道:“我一直信你,挣的钱干干净净。”
回去的路上,王换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怅然,原本做好的计划,如今得被迫变一变了。花媚姐既然放了话出来,那十三堂的
人,肯定要暗中对自己下手,这不能不防。
王换回到住处,黑魁和老断正在一起喝酒。黑魁原本是不喝酒的,只是年轻,遇到什么都想学一学,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沾
上赌瘾。
“三天后,有事。”王换坐下来,把花媚姐透的消息跟他们说了。
“是躲?是斗?”
“躲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咱们已经躲过一次了。”王换拿了老断的酒瓶,喝了一口,老断什么都不讲究,只求一口好酒,连王换
喝下去,也觉得这酒的确不错,他轻轻砸了咂嘴,说道:“狼来了,你跑,他占了你的窝,下次还要追你,现在即便打不死他,
也要打疼他,叫他老实几天,等咱们准备好,就能和他正儿八经的拼一拼。”
黑魁点点头,老断不置可否,又夺回自己的酒瓶,唯恐王换多喝。王换笑了笑,老断这人一提起酒,除了对老瞎子大方一些,
对别人都小气的紧,一口也不肯给人多喝。
第二天鬼市上灯时,王换和黑魁搭了板房,又挑起了算卦的幌子。黑魁拿桶去照顾卖羊杂的生意,王换在小桌前坐了一会儿,
道人就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带着两个跟班来了。
两个跟班抬了一张小床,床上有个被缎子罩起来的竹筐,框里铺着薄薄一层棉垫子,一只二尺来长,浑身火红的小狗,卧在竹
筐里打盹。
“来吧,算卦。”道人自己拎着一个食盒,放在王换桌上:“算一算,老子什么时候死,怎么死。”
“你就饿成这样?出门也带着食盒?”
“放屁,这是老子给小狐狸配的狗食。”
“两件事,第一个,十三堂要对我动手,应该是想动我的货仓,我忍了几次,这次不打算忍了,实在忍不住。”
“忍不住,那你就叫出来。”道人呲着一口黑黄的牙,笑道:“老子借给你几个人?”
“不用,他们暗地里动手,也还没明着撕破脸皮,我自己应付。”王换打开食盒闻了闻,只觉得狐狸狗的狗食居然比西头城饭馆
子里的饭菜都香:“第二件事,狐狸狗现在不能用了,朝后推一推,十三堂劫我的货仓,我要应付他们,自己的事得延后。”
“老子跟你说句实话。”道人从食盒里捏了点狗食,填在嘴里尝了尝,皱了一会儿眉,说道:“老子不想跟苦田那帮泥腿子多打交
道。”
王换顿时觉得为难,这种情况是最让人头痛的,三方联手,里头若有两方相互瞧着不顺眼,那迟早会出大事。
然而,凭着西头鬼市目前的局势,除了苦田和道人,就再没有别的势力可拉,不管怎么样,也得将苦田还有道人捏到一起去,
至少等熬过了难关再说。
“阿苦那人,我心里有数。”王换取了纸笔,推到道人面前,说道:“我给你算,你先写个字出来,随便写。”
道人不怎么会用笔,一巴掌攥着笔,另只手抠着脚,想了半天,才在纸上歪歪斜斜的写了个“死”字。
“就是这个字,给老子算吧。”
王换看到道人写的这个字,心头的预感便不是很好。有些人喜欢特立独行,总觉得自己走的路和别人的不同,是一条捷径,可
捷径往往也是险路。
这些人,并不十分聪明,譬如打麻将时,明明有了听牌,却偏要拆开了打掉,可下一张牌,或许就是本该胡的那张牌。
王换拿了那两枚磨的精亮的铜钱,抛在桌上,铜钱摇摇晃晃的转动了几圈,停了下来。
王换看了两眼,道人是那种一线到底的命,意思就是说,他的命格简单,命数也不复杂,一眼就能看到底。
“你的阳寿很长,能活九十四岁。”王换看过了铜钱,轻轻收了起来,握在手里,接着说道:“你死在一个外地人手里。”
“老子能活那么大?”道人咧嘴笑了:“能活到九十四,还在乎最后是怎么死的?”
王换跟着笑了笑,可缩在桌下的手,却攥紧了两枚铜钱。
他猛然有一种预感,他相信自己的预感,那个将要杀掉道人的人,已经离这里不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