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春末,安西,独山子东村。
东村的院落很零散,院子很大,院外破败的大字报的边角隐约可见,院内堆满了杂物,落脚的地儿很少。屋是红砖屋,屋子有些破旧,一个老人在院里活动着手脚,这老人正是当年的贼娃子。他拐着脚,拄着一截榆木做的拐杖,拐杖看上去就像是直接从树上砍了一截粗树枝。他蹒跚着进了里屋,裹紧棉袄,咳嗽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反应,他直接抄起拐杖冲着床上棉被狠狠打了几下,道:“罗汉!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起来!添块煤!天不热!”
被窝里冒出个脑袋,似是没睡醒,眯着个眼儿的19岁年轻小伙儿揉揉眼,嘟囔道:“我昨晚看那‘四旧’破书看晚了。”
老贼娃子怒着眼:“什么四旧?你娃懂点事儿,以后你就得靠这些个活!”
罗汉磨磨蹭蹭地起了床,老贼娃子一抬手,又要招呼拐杖,罗汉倒是眼尖,一埋头,猴子一般地窜到了门口。他一站定,乐得哈哈大笑:“老爷子,再招呼我,烟袋子到午饭前可就没收了。”
老贼娃子一摸腰,更来气了:“兔崽子,要造反啊!给老子去添煤,提溜地把烟袋给老子加满。”
罗汉一见他摸到了桌上的大杯子,吓了一跳,忙转身出去添煤加烟袋。
一会儿,恭恭敬敬地把烟袋放在了桌上,老贼娃子坐在桌前,一边点烟一边说:“都多久了,狗还抓不到?今儿开始,七天,抓不到狗,一天只吃一顿。”
罗汉吃了一惊,忙说:“老爷子,你这是怎么了?我从打生下来,就没抓住过那只狗,它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我跟你学这风水、学这打架,还每天抓狗,吃的饭一半力气都花这狗身上了。”
老贼娃子并不理会,磕了磕烟袋,拐出了屋,罗汉撇了撇嘴,知道多说没什么意思。此时那条黑狗正趴在院内晒太阳,这狗是一只纯种的黑背,背上的毛色乌黑,有些营养不良,瘦瘦的但眼睛很有神。
罗汉心眼儿一转,溜达出了门。他走到院门口,慢慢关上院门,抄到矮墙边上,慢慢地将棉衣脱了下来,伸了伸懒腰,往黑背那靠了靠。他举着的双手正要将棉衣罩在黑背身上时,突然从院外丢进一个白布包,白布包还在地上滚,就被黑背叼了起来,送进了屋。罗汉正为没逮着黑背恼怒时,从里屋传出一声脆响,是老贼娃子将铜烟锅子重重地磕在桌子上的声响。
罗汉跟着进了屋,老贼娃子却从里屋拐了出来,他说道:“罗汉,今天你就别回来了,去区里转转,到你发小那儿打打牙祭。”
罗汉两眼放光,平时老贼娃子可是很反对他跟区里的人联系,因为区里是石油人的天下,而罗汉的发小也是石油工人,总能告诉他一些新鲜事儿。
罗汉听完,一边穿棉袄一边说:“好好!明天给你带只烧鸡回来。对了!刚才那布包里是什么啊?”
老贼娃子没有回答,只是催促道:“快去吧!趁天还早!”
这一天,对罗汉而言简直是过年,和发小喝了大半宿,第二天晌午才晕头转向地下了床,揣了一只烧鸡晃晃悠悠地回了东村。
院里很安静,屋里也异乎寻常的安静,罗汉闷头进去,却发现屋里很凉。老贼娃子正窝在被窝里,却是醒着,他忙说:“老爷子,我去加煤。给你烧点水哈。”
老贼娃子轻声道:“别忙!来!我给你交代几句!”
罗汉发觉有些不对劲,忙凑了上去,老贼娃子一把拉住他的手,说:“罗汉啊,你父母死得早,这些年我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让你跟着我个残废,也算委屈了你。”
罗汉忙说:“老爷子,说啥呢,我就是你亲儿子,我给你养老送终。”
老贼娃子微微一笑,却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你不用给我养老送终了,如果你真有这个心,帮我做件事儿。不白做。”
罗汉好奇地说道:“老爷子,这不像你啊!有事儿你说。”
老贼娃子咽了口气,道:“我就当你应下了,我要你找几个人,找到他们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有800块钱,一路上的花销应该是够了,一定要找到他们,少一个人都不行。”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老贼娃子缓了缓,从怀里掏出个红皮本子,道:“我这本子里的东西对你会有帮助的,记住‘裸眼深凝’,别忙着进去。”
罗汉皱了皱眉,说道:“什么眼?什么凝?老爷子,这大白天的你咋啦?”
老贼子突然呼吸加重起来,说道“你走之后,千万不要回来,除非裸眼被打开了,不然就……”
话没说完,头一歪。罗汉吃了一惊,一拉开被子,惊讶地发现老贼娃子怀里抱着黑背,黑背脖子歪向一边早已死硬了,手里握着敌敌畏的空瓶子。
罗汉大吃一惊,摇晃着老贼娃子哭喊起来:“老爷子,你别吓我,别吓我。”
好一会儿,见老贼娃子动也不动,他急忙跑到院子里,大喊:“哇!出人命了!救人啊!”
罗汉的喊声惊动了中午赶回家做饭的村妇,许是小村很久没闹过人命,有的帮着叫了医生,有的帮了报警。东村与区医院之间隔得很远,一直到下午才有医生来。
傍晚时分,民警看完现场拉走了老贼娃子的尸体,暂时定性为自杀,但是要调查一下自杀原因,于是决定将老贼娃子的尸体拉到区医院的太平间保管,院落也告诫罗汉先不要回去。
深夜时分,罗汉自知老贼娃子生前与村民来往不多,此时到村民家难免惹了闲言碎语,便不顾民警的告诫回到院落。可是他却不敢躺在自己床上,而是窝到了柴房,怀里抱着一个热水袋,身上裹着棉被。他怕鬼,他似乎总感觉这一晚会有老贼娃子的鬼魂来找他,至少现在他不想回到屋里去。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悉悉率率的声音,有些迷糊的罗汉吓了一跳,心里暗道:不会真的有鬼吧?他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正要磕头,却听见屋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罗汉透过柴房的门缝往外瞅,院里无光,但是借着屋里从玻璃窗透出的泛黄灯光,他发现院子外面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紧张起来,这要是小偷,怎么不进屋呢?罗汉顺手抄起了劈柴的斧头,靠在了门旁,悲伤之时也是恼羞成怒之时,一会儿找机会干他娘的一下子,让他知道罗小爷的厉害。
门外的汉子也注意到了柴房,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罗汉缓缓举起斧头。他计划好了,那人要是进来,先用斧头背敲晕他,再进屋收拾里屋的贼人。
那人正要推门,里屋的人轻轻推开门,冲外面说了句:“没有东西!”
门外的汉子没有推门,而是快步走进了里屋,门没关,话听得很清楚,那人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另一个声音说道:“是不是他发现什么了?藏起来了?还是东西根本不在他身上?又或者是还有其他人盯上了?”
第三个声音紧接着:“不会的,消息不会假,哼!就在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死了,不觉得太巧了吗?再找找。”
我的个乖乖,罗汉心里暗道,还好没有杀出去,原来一共来了三个人。罗汉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开始计划如何逃跑。
好一会儿,门口的汉子说道:“算了!走吧!去看看他尸体,如果是真死,多半会放在身上。”
三人也不多话,随即翻墙出了院门。罗汉仔细听着,又是一阵唏嘘,从那翻墙的声音上判断,一看就是练家子,就是自己翻墙也没有这么利索。心下不禁再次感叹,还好忍住了没直接冲出去翻墙逃跑。从他们的话里罗汉听出了他们似乎是来找什么东西,他隐约感觉和老爷子给他的红本子有关,从中午忙乎到现在还没顾得上看这红本子。他摸了摸口袋,红本子和钱都还在。
眼下怎么办?眼下怎么办?突然他想起老爷子临死前告诉他走了就不要回来的话,看来此地不宜久留。他又在柴房里蹲了半个小时,蹑手蹑脚地进了屋,胡乱地摸索了几件衣物,带上桌上的大缸子,又悄悄地退出了门。他趴在墙头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确定安全了,才一跃出了院子,消失在夜色中。
罗汉一路跑到了市区,在一栋楼房的楼道暖气管下凑合了一夜。早晨,他又到发小那儿讨了馍儿,就着咸菜混了个饱,他没敢将昨晚的事儿告诉发小,只蹲在椅子上默不作声。他掏出红本子看了起来,本子刚打开,就从封皮掉下一个纸包,罗汉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张照片,那白纸包上写着:“汉,务必找到这四个人,你方知‘裸眼深凝’,除了他们,你谁都不能信,切记!”
很奇怪的字条,四张照片是三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而且这四人中居然三人都是半大的孩子,除了一个似乎二十**岁模样的青年。四张照片背后都有地址,最近的恐怕是在库尔勒,而这最近的地方罗汉也只是听老贼娃子说起过。
这本子的第二页似乎是一幅画,又像是一幅地图,但是什么标记都没有,这倒是异常奇怪,罗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
正要继续翻,门开了,发小进来了,罗汉赶忙将红皮本子揣进怀里。发小一进来就嚷嚷:“罗汉,你可真是罗汉啊,稳得住啊!你家老爷子出事儿了,你也不说一声。赶快跟我走,今天都传开了,说你老爷子服农药自杀了,怎么搞的?”
罗汉刚要把昨晚的事儿说出来,一个激灵,脑子里闪现了那白纸上的“你谁都不能信”的话,又想起昨晚的人,担心万一他的下落暴露出去,发小也跟着危险了。他一咬牙,说:“我昨天就在,我喊人,已经来不及了!”
发小不满的说:“得了!人不能老在派出所放着,估计应该给你送太平间去了,走吧!守灵去!我先去请个假,你去殡仪馆等我,我再叫两个哥们,给你弄些柴火,算是长明灯了。这30块钱是我两个月工资,你先拿着,买个烟啊、纸什么的,到时候街坊邻里的过来吊唁也能回个诚意。哎!这样,你把我自行车也拿去。”
罗汉一阵感动,他推脱半天,发小还是塞给了他,急匆匆地出去了。罗汉骑着车,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切来得有些突然,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幸亏发小算是提醒了他,他暂时也有个眉目了。
他骑车快到东村时,突然发现自家院子里着起了火,一股黑烟冲天而起,他惊呆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肯定是昨晚那伙人在老爷子身上没找到东西,又折返回来,还是没找到,拿住的地方撒气。
他害怕极了,躲在一棵树后,看着着火的屋子,心中难受万分。他擦了一把眼泪,转身往殡仪馆骑去,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老爷子入土为安,找地方躲一段时间,反正有800块傍身。
把车停在殡仪馆前面,他跑到了山坡上,看了半天殡仪馆内会不会有人盯梢,确定没有才进了殡仪馆,可是三个停尸间只放了一具尸体,还不是老爷子的。这时,发小来了,一进来就说:“我的傻兄弟,你咋还在这儿呢,出事儿了,你老爷子的遗体不见了!快快!走!派出所!”
罗汉吃了一惊,赶到派出所时,一个民警接待了他,说:“小同志,昨天晚上本来是要验尸查看死因的,正好下班就都回去了。我们打算今早做尸检,可是早晨一来,遗体就不见了,奇怪得很。按说要是弄具遗体出去,我们值班的两个民警早发现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过小同志,你不要着急,这个案子,我们一定会跟下去的。就想问问你这边有没有什么线索,还有就是你昨晚在哪儿?”
罗汉跟着民警看了看停尸间,屋门完好无损,老爷子尸体就这么人间蒸发了。罗汉做完笔录,心中火冒三丈:这伙人真是只手遮天,胆子太大了!人死了,还不放过尸体,大不敬!可气归气,既然有人敢明目张胆地盗尸体,又不让民警发现,手段可见一斑。
罗汉和发小连同几个兄弟找遍了小城好些个地方,都没有发现,老爷子的尸体就这么消失在了小城。最后他和发小还回了一趟东村小院儿,里面算是烧得干干净净,留下的断墙残瓦看得人触目惊心。
随后的几天依然没有结果,发小上班了,他赖在发小的集体宿舍也不是个办法,现在的他无家可归,寄人篱下总不是事儿。晚上他特意买了一只烧鸡、油炸花生米外带二十串烤肉,叫了前段时间一直帮他找老爷子的哥几个喝了顿酒。当他说出要走的时候,发小脸气得跟猪肝似的,吼道:“咋?我连个兄弟也养不起?告诉你,就是在这吃喝一辈子,你罗汉也是我兄弟。”
罗汉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说:“兄弟,我不能再麻烦你了,我去外地寻个活儿,有一天发达了,我回来找你;就算不发达要饭了,等我回来了,你管口饭吃,给养个伤,我就知足了。”
发小没说什么,他了解罗汉,认死理,以至于凌晨一两点,发小的宿舍里都吼唱着“咱们石油工人力量大!”被集体宿舍的管理员呵斥了一番才一个个晕晕乎乎地倒头睡下。
罗汉凌晨6点半爬了起来,把五十块钱放在了发小的枕头下,看了一眼依然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发小,拿起背包出了集体宿舍。
这一出去,直闹得天翻地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