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好像是老天划下的一条界限, 前面横着燥热难当,后面接续日益凉爽。
从东北回来的洪文终于找回之前的按部就班,上午在上书房讲学,下午去太医署点卯, 唯独一点令他耿耿于怀:想象中的赐婚迟迟未到。
但当某种遗憾成为常态, 他甚至慢慢从最初的焦躁不安中冷静下来:已经有点适应了。
洪崖一直比他更苦恼。
他是半空浮着的闲云, 荒地里扑腾的野鹤, 在外漂泊惯了, 双脚沾地就难受。原本只想来京城看看小徒弟就走的,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 谁能想到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 如今还耗在这里。
他几乎每天都在收拾包袱, 可每晚看到小徒弟失望的眼神后, 又会偷偷回屋把包袱拆开。
最初洪崖让了一步:等这孩子大婚之后就走。
后来慢慢就成了:要不就等赐婚旨意下来,自己拿到确切大婚日期再走, 免得小徒弟写信都没地儿收……
但万万没想到隆源帝竟这么磨蹭, 洪崖熬了一天又一天,仿佛能看到自己血脉中流淌的野性慢慢消失。
八月二十四, 明天就是秋分, 但天儿还是很热。
洪崖依旧横在茂密的葡萄架下,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藤蔓间垂下的两串晚熟葡萄。
果子已经很饱满了, 紫色浓得几乎化不开, 合着表皮上朦胧的白霜, 总叫人不自觉流口水。
是真流口水, 因为何青亭那老头儿种的这葡萄是真难吃!
前儿中秋节大家剪了几串下来,兴冲冲供奉过,每人都分了一小嘟噜剥皮, 结果第一个尝试的平平当场哇一声哭出来,“好酸!”
真的酸,洪崖这么些年走南闯北都没尝过如此酸涩的味道,一口下去恨不得眼泪鼻涕齐流,五官都扭曲了。
老头儿恼羞成怒,劈手夺过,“你们都不会吃!”
何元桥浑身颤抖,端着茶碗狂漱口,闻言忙道:“爷爷当心……”
话音未落,何青亭已经把塞到嘴里的葡萄粒咬破。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何青亭浑身颤抖地出了一身汗。
末了老头儿还死鸭子嘴硬,一边嘶溜口水一边哆哆嗦嗦道:“很,很好吃嘛!”
回想到这里,洪崖忍不住摸了摸嘴角,总觉得牙齿有些酸软。
今儿何家祖孙在太医署当值,洪文兼了上书房讲学后倒是起居规律起来,很有点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样子,这会儿已经踩着晚霞归家,正在洗澡。
何家两婆媳被人下了帖子,才刚带着两个孩子赴宴去了,洪崖盯着天边火一般燃烧的晚霞,高高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
唉,想去西北看看了……
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正闲得发慌的洪崖抢在老管家之前去开门,对上来人就愣了下:有点面熟。
来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年纪,虽然穿着便装,但一身气派难挡,想必长期身居高位。
洪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又瞧了对方一眼,越发觉得应该在哪里见过。
谁知来人也在盯着他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渐渐诡异。
好像有什么正努力挣扎着,想从尘封的记忆中飞出。
又过了会儿,洪崖双目一震,竟将两扇门板砰一声关上。
几乎同时,来人脱口而出,“你是黑……”
、
门后的洪崖低低骂了句娘,罕见地窘迫起来,正好洪文湿漉漉的出来,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好徒弟,师父有点事先走……”
话音未落,狂乱的砸门声响起,“你到底姓什么!”
紧接着就是两句气急败坏的脏话。
洪文目瞪口呆:是隆源帝的声音!
他骂人了,竟然在大街上骂人了1
那头洪崖已经飞快地扛了包袱、提了长枪,飞身翻上墙头就要跑,谁知外面隆源帝阴恻恻丢出来一句,“你敢跑,朕就杀了你徒弟!”
洪文:“……?!”
与我何干呐!
等三方平心静气坐下来,已经是两刻钟之后了。
确切的说,是隆源帝坐着,其他人站着。
隆源帝大马金刀坐在首位,斜后方立着万生,下手是有点心虚又有点无奈的洪崖,再下面是满头雾水的洪文。
他看看风雨欲来的隆源帝,再看看洪崖,最后再以眼神示意万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万生做了个苦笑的表情:说来话长,这事儿可真是出人意料。
进太医署几年,洪文也算了解隆源帝的性子了,还真没过见他动这么大的气。
五官用力往下压着,侧面隐隐可以看见紧咬的后槽牙轮廓,脸都黑了。
多年的皇帝不是白当的,隆源帝喝了两口茶,再开口竟十分平稳。
“你到底姓洪还是黑?”
洪崖摸摸鼻子,“您看着办吧。”
隆源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邪火腾一下窜起来,抬手就把茶碗砸了,“你大胆!”
洪崖却不理他,转头看着洪文叹了口气,“好徒弟,今儿咱爷俩就一起赴死,也算你报答我的养育之恩,若有缘,来生再做父子。”
洪文看看他,再看看隆源帝,嘴里心里一起发苦,这算哪门子营生?
话说师父您年轻那会儿究竟干嘛的?怎么哪儿哪儿都能碰上算旧账的!
隆源帝在洪文和万生的提心吊胆中怒极反笑,“好好好,这才是好样的,以后你是不是还能说自己姓白姓黄?”
洪崖啧了声,好像有点不耐烦,“也行吧。”
洪文觉得他这种态度很奇怪,至少之前老镇国公打上门来时,洪崖也心虚,却并没有夹杂着这种排斥。
他抬头看看上首,隆源帝按着大圈椅的手上青筋都起来了。
洪崖也看见了,皱了皱眉,“皇上也别这么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草民是那等负心汉,想当初也不知是谁说自己是出门做生意的商户,草民没见过世面,竟被糊弄过去,自以为遇见了知己,一路上巴巴儿给人卖命……”
说着转头看洪文,“皇家的人天生十八个心眼子,十来岁时就能瞒天过海,偏你这傻子还做白日梦要尚公主,改天给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呢!”
洪文满脸惊讶:这事儿他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再看隆源帝时,发现他竟也有些后悔。
“朕……当时我身负皇命,自然要留个心眼。”说这话时,隆源帝明显气虚。
洪崖抱着胳膊冷笑,“草民沿途护送一个多月,血都流了不知多少碗,虽曾疑惑为何沿途山贼众多,却从未疑心过陛下。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沿途上千里,草民是人是鬼还分不出?陛下这心眼儿留的未免太多了些。”
本以为自己抱打不平能得真心以待,没想到半夜却听见对方仍跟几个随从怀疑自己的身份,满腔热血都冷了七分。
又不是欠谁的,何必热脸贴人家冷腚!他年轻时气性颇大,当晚就不辞而别。
从那之后,洪崖就只帮平民,再不理会权贵死活。
虽只是寥寥数语,但洪文却已差不多勾勒出全程,以前想不通的地方瞬间豁然开朗:
为什么师父如此排斥京城,又为何能不分昼夜照顾几个乞丐,却对有钱人嗤之以鼻,张口就要千金……
为什么自己当初说想尚公主,师父就几天不眠不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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