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总有发泄不完的精力、绵绵不绝的幻想, 就像山上汇聚下来的大河,日夜不息奔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躺在破旧的道观房顶上,双臂交叠枕在脑后, 高高翘起的二郎腿一颠一颠的,咬着青草的嘴巴里悠悠吐出一句, “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闯荡江湖啊!”
大团大团的白云像极了新采的棉花, 又白又软,慢悠悠从瓦蓝的天空划过,好像把他的魂儿也带走了。
“崖仔!”一个头发稀疏的老道士探出脑袋来喊了一嗓子, “吃饭!”
“来啦!”少年一边应着,竟直接从几丈高的房顶翻了下去, 半空中一个转身, 鹞子似的轻飘飘落地。
“哎呦!”他刚站稳, 就被老道士狠狠敲了一记爆栗, 捂着脑袋时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老道士指着他骂道:“让你背病例偏要出去浪,再让你跑让你跑……”
他看着似乎有些年纪了,但腿脚竟十分利落,即便那叫“崖仔”的少年抱头鼠窜拔腿狂奔, 他竟依旧能牢牢跟在后面追打, 时不时捡起自己丢出去的烂鞋再打一回……
午饭是一锅青菜粥、一只黑金交加的烤野兔和一碗火烧知了猴,空气中弥漫着的香气淡而淳朴,跟盛夏的暑气混在一起后,晃晃悠悠飘向远方。
一老一少坐在桌边稀里呼噜扒饭,小的脑门上还顶着两个大包。
“等太阳下了那边树梢,你跟我去城东一趟。”老道士将那烤野兔的两只肥嫩后腿扯下来,按到少年碗中。
崖仔舔了舔嘴唇,却用筷子去挡, “我吃饱了!”
老道士的手腕突然一抖,蛇一样绕着他的筷子过去,将那两只兔腿稳稳丢到他碗里,得意洋洋道:“你小子想套我的招?嘿嘿,还嫩些!”
说完,抱着兔头嘎巴嘎巴啃起来。
夏日不光人消瘦,动物也一样,这兔子被火一烤,身上的肉都干巴了,统共也没多少。
老道士啃了几口,干脆将兔子骨架按到粥碗里,原本清澈的粥水中立刻浮起金黄的油花。
“师父,今儿咱们能拿到诊金么?”少年咬着兔肉问道。
老道士喝粥的动作迟疑了下,用筷子头搔搔已经不剩多少的头发,“或许吧。”
自古医道不分家,许多道士出家前就是颇有名气的大夫,老道士也不例外。他医术似乎相当不错,十里八乡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来找他。
只是来的大多是贫苦人家,那老道士自己都快穷的吃不上饭了,却偏爱充大方,见人家家境艰难就免了诊金,甚至赠送药材。
遇到有良心的病患,康复后还会送些个禽蛋过来,再不济的也砍几捆柴;
但更多的却只是杳无音信。
少年眼睁睁看着道观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围墙上的裂缝越来越大……
若不是师徒俩时不时进山打些野味、卖些皮毛,这会儿早不知饿死多少回了。
少年翻了个白眼,“您老这么说……你看那和尚庙,跟咱们只隔了一座山头,一群大小秃驴都养得肥头大耳……”
那些和尚见天下山,走街串巷宣传什么佛法,又兼给人看相卜算,红火得很!逢年过节就有些什么善人香客过去送香油钱,简直富得流油。
老道士正色道:“咱们道门推崇老庄,爱信不信,实在做不来那等拉人的活计。”
少年就咬着筷子问他,“那听说咱们道门还有什么符咒、法术的,还有炼丹……师父您会吗?”
老道士嗖得站起来,直挺挺往里走,边走边嘟囔,“忘了放盐。”
少年哑然,捧着碗追在他身后问:“您到底会不会啊!”
“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
“您是不是不会?”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说你就是欠打!”
“嗷嗷啊!”
少年中气十足的惨叫回荡在山野之中,惊起一片飞鸟。
太阳虽然西斜,但烘烤了大半日的地面仍在滚滚冒着热气,远远望去,空气都打了弯。
师徒俩挎着破旧的药箱,拄着木棍下山,徒步往十多里外的村落走去。
这一带多山,地里收成总不好,许多村民就结伴去外头的镇上挖煤,年深日久,大多得了咳嗽病。
若治疗及时或许还好,但穷苦百姓大多是拿命还钱,赚尚嫌不够,又怎么舍得往外掏?
所以一旦被工友抬回家,基本就是等死了。
今天师徒俩要去看的,就是这么一个病人。
他是两个月前被抬回来的,又是咳嗽又是喘,面无人色,躺在炕上时简直像一只蜡黄色的风箱,破了洞漏气的那种。
老道士给他把脉,低声对崖仔道:“毒已深入肺腑。”
就连这病人咳嗽出来的血痰里都是些黑乎乎的煤渣,治不好了。
崖仔只是唏嘘一回。
他本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可随师父四处行医问药久了,见得多了,竟也有些习惯了。
那病人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可非但没有迁怒,甚至还很愧疚。
“真是,真是……劳您白跑一趟……”
他伸出枯瘦的手臂,指了指角落里缩着的妻儿,那同样干瘦的女人木然着走到里间,不多时,用两只手捧着个补丁摞补丁的旧蓝布手绢出来。
“家里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倒是还有四个鸡蛋,或许,或许还能孵出来……”
女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因为过分羞愧而不敢直视师徒俩的眼睛。
崖仔这一趟下来之前其实是很想要诊金的。
师父的袍子破了很久,该补补了;
师父爱喝酒,只是那酒葫芦已经空了好久……
但此时此刻,他竟觉得这几颗鸡蛋烫手,几乎带了惊恐地望向老道士。
老道士却一改素日的大方,“收下吧。”
那对夫妇齐齐松了口气,好像卸下天大的包袱,终于能喘口气了。
回去的路上,崖仔双手托着那几只鸡蛋,神游天外。
走到村口时,却又见迎面几个人拖着担架跑来,有红色的血水顺着担架淅淅沥沥洒了一路。
“大夫!”
“救命啊!”
又是一个煤窑出来的,才二十岁,去年刚成亲讨了媳妇,年初有了娃。他只是想让婆娘娃娃过得好一些,所以咬牙去挖煤,结果煤窑塌了,他的腿没了。
年轻人已经反复被疼昏又醒过来好几次,睁开的眼里没了光,只反复说着一句话:
“我的腿呢?”
崖仔心窝里憋的生疼,强忍怒气抓着送他回来的同伴问道:“就这么回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那矿主都不管的么?
一张张沾满煤灰和血迹的脸上满是混杂着悲愤的无助。
那矿主早就买通了当地知县,在家养着一大批护院,他们怎么斗得过!
崖仔拳头捏得咯咯响。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其实江湖就在自己身边。
他要去抱打不平。
于是当天夜里,他就偷偷溜下山,头也不回地奔着县城而去。
殊不知他刚走,道观外就冒出来一个影子,顶着细小的发髻微微叹了口气。
县城很远,也很大,崖仔憋着一口气狂奔而至,却被眼前的车水马龙晃花了眼。
比起只有自己和师父两个人的破旧道观,比起那些家徒四壁的穷苦人家组成的村落,这里繁华又富饶,简直令他不敢认。
为什么同一片天地间,竟会有人得了病却只能等死,有人却能穿绫罗绸缎?
他不太懂。
崖仔定了定神,才要找人问县衙在哪里时,却被人一把拖到路边的林子里。
他本能地甩腿出拳,脸上却突然**辣挨了一耳光,定睛一瞧,“师父?”
老道士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好像有点生气,又好像有些欣慰,一个字也没说。
崖仔被他看得心虚,可仍是一腔少年热血占了上风,梗着脖子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今儿就先去杀了那狗官,再做了那黑心矿主……”
话音未落,又是一巴掌。
老道士咬牙切齿骂道:“放屁!你我师徒,你做的跟老子做的有什么分别!”
崖仔被打懵了。
老道士重重叹了口气,一直微微佝偻着的身体忽然挺直了,眼底蓦地浮现出一点罕见的精光,活像夜幕深处炸开的一团火花,骤然亮起,烧得人心惊胆战。
他看上去活像年轻了二十岁!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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