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花,别怕。”
躺在温软厚实织物上, 有人用细腻的绢布擦拭我的脸, 滤水的声音不绝于耳,可以想象水盆是如何变污浊的。不多时, 拾掇我的宫女退下了, 莲烬命人把灯烛暂时撤去。他坐到我近前, 握着我的手说,别害怕, 医官马上就来。
我奇怪于他这过分亲昵的举动,指尖传来的温度也并没有让我觉得感动。
多好笑啊, 这世上我最害怕的人,走到我面前叫我不要害怕,他难道不知道我很怕他吗?还是说他记性不好, 忘了他曾对我做过什么?
“张嘴。”莲烬把一勺汤药放到了我的唇边,遥想他上一次喂我喝药是为了什么, 我心中一寒, 抿紧了嘴唇。
实在是不敢劳烦他屈尊纡贵来伺候我了。
“大医要把镇魂钉从你眼睛里取出来。你身体里还有一些刀片。坏死的肌肉必须全部剔除才能重新长出来。这是沉梦散,喝了会失去知觉, 等你醒过来就一切都好了。”见我不肯配合, 他如是解释。
“梨花,我没有骗你,你信我这一次。”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醒来。”
印象中的莲烬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温柔中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这简直不像他了。
“还是我来吧。她似乎……有些怕你。”
少女清甜的声音蓦然响起,她凑到我面前轻声道,“桃花精,是我,我是千雪。乖乖地把药喝了,不然一会儿有的你受的!”
说完,也不管我是否同意,便用汤勺撬开我的嘴,硬是把药倒了进来。
“我可不会怜香惜玉,何况你现在变得这么难看了。”
我呛了几口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沉梦散极为管用,我没有任何感觉,连有没有做梦都不知道,药效过去时,我的眼睛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布。
给我治伤的是魔界最受尊崇的大医龙修,他说我身上的多是皮外伤,敷一些活血生肌的药物,很快就会长起来。无垢水烫过的地方有点难办,因为时间隔得太久,没有及时冲洗,怕是会落下疤痕。
至于我的眼睛,要再观察,镇魂钉不但刺破了我的左眼珠,还伤及了眼周的神经,我的右眼很有可能也因此废了。
“实在不行,可以让影姬殿下为您安一对眼睛,她是制造器官零件的高手。”
千雪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说起这件事,优昙已经被送到傀儡墟去了吧,我刻意嘱咐过影姬,要把她做成一个不那么讨人厌的傀儡娃娃。如果她的眼睛还没坏,不妨取来一用。”
无法想象自己的脸上长了一双仇人的眼睛,简直比毁了容还恶心。我不满地加重了呼吸。
“够了,千雪,你们都下去。让她休息。”
一阵衣物的摩擦声过后,身边还有一个人在为我掖被角。我不想同他说话,翻了个身假寐。
在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前,我有一半时间都在睡觉,另一半时间用来换药喝水,作出半梦半醒的样子。
感受到了我的抗拒,莲烬也没有坚持,他让宫女把我看顾好,自己则很少说话。直到有一回,我左眼的伤情恶化,引发了一场热疾,牙齿和脑仁烟熏火燎似地阵痛起来,他问我哪里不舒服,我死死地抓住被子,一个劲地摇头,他忍不住问我:“你打算一辈子不理我吗?”
“你想怎么样?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还不肯放过我,你和优昙有什么区别……”
“你说什么?”
我随口一骂,刺激到了莲烬高傲敏感的心脏,他收起了虚伪的温情,声音瞬间变得冷冽了。我讥讽地扬了扬嘴角,这,才是一个魔头该有的样子。
可惜我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在我以为他会愤然离去时,他俯下身来,在我干涸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这是一个迫使我安静的吻,既不温柔,也不含□□。我双颊发烫,满怀戒备地绷紧了肩胛。
哗啦――
衣冠落地,大约解了两三件衣服,莲烬掀开一角我拿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一阵冷风吹了进来,碰到了我犹自发着烧的肌肤,我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没等我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带着凉意的身体霸道地挤进了我的被窝,我又惊又怒,唯恐帐外的宫女听到动静,奋力推了他一把道:“你干什么!”
他一把揽住我的腰,把我抱了个满怀,见我扑腾得厉害,便张嘴咬住了我的下颌,一路吻到了锁骨,吻到用力时,我不由得惊喘道,“走开……别碰我……”我的脸恢复得如何了,不用照镜子,也能猜到一二,他怎么下得去口!
“小梨花,你身上好烫,我会让你舒服一些。”
身体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他果然比我的温度要低上许多,就像一块凉而不寒的玉石。或许是我脑子烧坏了,我没有再同他争吵,就这么由他把我搂在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却成了我苦不堪言的开端。
有了这一夜同塌而眠,莲烬便毫不避讳地夜夜都同我睡在一起。虽然是另备了枕席与薄被,但在其他人眼里,我定是一个即使在病中也不忘勾引他们帝尊的奇葩女人。
“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
我的再三抗议只换得这么一句蛮横无理的话。
千雪怪笑着说:“帝尊与你琴瑟和鸣日夜欢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魔界,魔族立了新后,聘礼一早送到了天机崖上,你又何必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
“什么新后?什么聘礼?我根本没有答应!”我惊得坐直了身子。
“谅你也不会答应。这件事不需要你点头,只要帝尊赐了印,说你是就是了。”
“他什么时候赐的印?我为什么不知道?据说我知,魔界虽无三媒六聘之礼,但也有穿着云沐雪站在合欢宴上饮合卺酒的习俗,我这些天连门都没有出,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受了后印?”
“哟,你很了解嘛,专门研究过?”
“千雪!”
“我们魔族办事素来随心所欲,不拘泥于形式。规矩和习俗都是帝尊定的,该怎么立皇后,还不是由着他的心情来。你若是觉得不够隆重委屈了你,等你把眼睛治好了,再补办一场仪式也未尝不可。”她一只手搭住我的肩头,无可奈何地说,“认命吧,你觉得他还会给你逃婚的机会,再打一次魔族的脸吗?”
我蔫蔫地垂下头去,无论千雪说话有多可气,我都不会对她动真怒。
我还记挂着那段靠长生水维持生命的日子,莲烬只顾施展返魂术无暇管我,只有她陪着我,嘴上说着尖酸刻薄的话,实际上都是为我好。
我梦见过她几次,都是哭红了眼睛与她相认的。
“千雪,有时候我真好奇,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在同我说话。”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莲烬是你的主人,他让你过来为我解闷,你照做就是了,可你在我这里表现得一点都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奴仆。”我可以肯定,有些事是她擅作主张透露给我的。
千雪吭哧一笑:“你在怀疑我的动机吗?”
她说:“奴仆两个字,听起来有点新鲜呢。帝尊虽然是我的主人,但从没有把我当唯命是从的奴仆看待,他的确让我多来这里和你说说话,但那不是命令,我来看你,只是因为我想来。”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所以呢,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身边的宫女一见到她就跑,话都吓得不敢说,总得有个原因。
她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道:“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没想到你这么笨。龙修那个老小子在给你治眼睛时喊过我的名讳,你都没听进去吗?”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血君。”
她以为我耳背,又说了一遍:“我是血君。如果你敢问我为什么非得用个小姑娘的身体,我就马上掐死你。”
“……”
我是真的没想到。
血君从不在魔界以外的重要场合抛头露面,具体长了什么模样,只有古早的文献上有记载:身长九尺,壮如公牛,面目可憎,因为喜欢吃人,还长了一张血盆大口。怎么看怎么是个粗野的男人。
“怎么不说话了?吓傻了?”
“是啊。”
我的坦然令她无语。
少顷,她语气不善地说道:“你定是想起了你在密宗看的《魔典》。不错,我就是个坏到骨子里的大魔头,我以血为生,嗜杀成性,死在我手上的妖灵不计其数,谁要惹我不高兴了我就杀谁,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怕我。你要是不想和我打交道,我这就走。”
我小声道:“我只是有些惊讶,又没说你什么,干什么脾气这么大。”
“我发起脾气来会吃人。”
“千雪,再让我看到你欺负她,你就呆在禁地不要出来了!”莲烬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一出声,惊得千雪从我床前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我伸手捞了捞千雪,对着他的方向解释道:“她没有欺负我。”
莲烬冷然道:“知道她是血君,你一点都不怕她吗?”
看来他不是在生千雪的气,我缓缓地松开她,躺回了被子里。
“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莲烬说:“你可以接受她是血君,却不愿意和我说话?”
我侧过身子不吭声,心道,你比千雪吓人多了,而且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你连册封皇后这等大事都能瞒着我,还背着我通知密宗,企图断了我的后路,让我有家不能回,我还有什么可说?
诚然,我心中有很多解不开的疑虑,但他这样做,我觉得问什么都是多余。
我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躺下,岂料他脱了衣服,同我躺在了同一条被子里,毫不见外地从身后环住我的腰,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稍稍一动,他的嘴唇便碰到了我的脖子,那凉而柔软的触感,让我为之一颤。
他说:“你还是爱着我的。”
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个什么表情,他心里一定在窃笑,笑我再不敢乱动,只能任他鱼肉。
可他到底不是泼皮无赖,没有得寸进尺。
一觉醒来,枕边的人已不见,因为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敢乱动,我的颈脖发酸,伸手揉了揉,冷不防拽出一根绳子。我沿着绳子一直摸到胸口,一块凉凉的玉落到了掌心,不禁愕然:这不是画骨玉吗?
我反复地摩挲着手里的玉石,怕摸不真切,又放到唇边感受了一下。
真的是画骨玉!
而且就是我的那块画骨玉!
它不是已经摔碎了吗,怎么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我这里?我正暗自欣喜,床帐外便传来了莲烬低沉柔和的声音:“梨花,你要相信,这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