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去了花厅用早饭,燕子恪只喝了两口粥就说饱了,起身回抱春居去换衣服,待用罢早饭各自回房取了出门要带的东西,什么要备换的衣服、补妆用的妆盒、要往地上铺的毯子、坐垫、盛了水果点心茶叶的食盒、酒具、茶炉、香炉、花瓶等林林总总,燕十少爷甚至还带了一整箱自己的玩具并一只大大的风筝,燕四少爷也让人来告诉燕七带上弓箭,到时候还要射野味吃。府里另专门有两辆大马车装着桌椅屏帐及起灶的用物,加上每人还得各带一名随身伺候的丫头小厮,尚未出府门那笑语喧天声就传到了外面街上去。
除燕子恪带着长房的三个少爷骑马外,其余人皆乘马车,浩浩荡荡拐上大街,早已是人流如织满目繁华,女人们不论老少,人人头上簪了菊花,也有做了绛囊将茱萸放进去系在臂上的,男人们多簪茱萸,也有不少风流倜傥的簪菊花,手里拎着茱萸酒或菊花酒,呼朋唤友地往高处去。
沿街店铺门前无不摆满了盆栽的各色菊花,多以黄色为主,有的用架子一层层搭起来,有的甚而置于窗上檐上,从外头进城的花农还在千盎万盂地担了花进城售卖,大些的酒楼茶肆及开阔空地处还有用百千盆菊花堆叠起来的菊花山,小些的门店外则用铁丝穿了菊花梗拧成各式的花形用以装饰,抬眼这么望出去,还真真是“满城尽带黄金甲”,风里都夹着碎金似的菊瓣,风一起,铺天盖地洒下金子来,太平城变做了黄金城,秋光下明媚又堂皇。
登高要去的紫金顶就在城中,因着山势平正,可数百人坐,成为游人赏景野炊的玩乐胜地,而每年重阳这天,因着许多官家都到紫金顶上游玩,平民反而无法接近,早早就被官家提前派出去的家丁封锁了上山的路。
燕家马车到了山脚下便找了个空地儿存放,老少主子们陆续从车上下来,周边卖花卖玩艺儿卖重阳糕的小贩们立时便直了嗓子吆喝起来,燕十少爷瞅见那花糕上装饰的小羊小鹿并插着纸剪的小彩旗儿的便挪不开眼,嚷着要燕三太太给他买,燕三太太却不肯,只说路边那些东西不干净,让丫头开了从家里带来的食盒,叉了块塑了两只小羊的蒸糕出来给了他,两只小羊便是取“重阳(羊)”之意。
燕四少爷跳下马就来找燕七,商量着一会儿去哪里打野味,燕七正从小贩手里买了两包火炙脆枣和线穿山楂,塞给燕四少爷一包,两个边吃边说就往山上走。
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带着燕十少爷皆乘软兜上山,其余人徒步,左右不算太高,边爬山边赏景,途中遇到认识的就打声招呼,相互馈赠些自家带来的重阳花糕和菊花酒,没过多久功夫便到了顶。
紫金顶上地势平,场地也开阔,此时已有了两三家在,燕家人也不欲挤过去凑热闹,选了较远的一处摆下东西来,桌椅屏帐等物皆是家丁用担子挑上来的,几块厚毯子往地上一铺,拼成一大块,上头摆了长案矮几,香炉茶炉便携式小灶都点了起来,花瓶也高低错落地摆开,先放了几枝路上买到的菊花进去,老太太不方便席地而踞,特意抬了张罗汉椅上来,铺了厚厚的褥子给老太太歪着,又怕顶上风大,便在罗汉椅左右后三面围上了绘着采菊图的纸屏。
下人们忙忙碌碌地布置铺排,主子们自管远眺赏景,大半个太平城尽在眼底,极目望东还能看到城外烟波无际的千岛湖。
“江山胜景。”燕三老爷衣袂飘飘满脸惬意。
大家心说你能看清个啥。
“胸中自有乾坤在。”燕子恪夸他弟。
大家心说你就夸他看景全靠脑补完了呗。
燕大少爷和燕三少爷领着燕十少爷放风筝,燕二姑娘陪着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说话,燕五姑娘则和一并跟着燕家人出来的何先生立在燕子恪不远的地方赏景,燕六燕八两个庶出的姑娘因着出身便比旁人更相近些,两个人坐在蒲团儿上围着张矮几喝茶低语。
燕四少爷则跟燕七和燕九少爷凑了一堆,说着一会儿要去观鹤台和人比赛马,那位骁骑营的退休教头果让燕子恪请回了府,已经给燕四少爷上了三天的课,燕四少爷只觉受益匪浅,今儿正要去试试学习的成果,和燕七约好了待他赛马回来就去打野味,无非就是射射山上的鸟,若是没的射索性就玩穿杨――后羿盛会的兴奋劲儿燕四少爷这会子还没过呢。
燕子恪和燕子恒陪着老太爷赏景,唯独不见燕四老爷,听说天没亮就蹿出门去了,一家子谁也管不得他。
因要在这儿消磨上一天,景也不必急着赏,待下人把一应器物铺设好,众人便在毯子上团团坐了,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拘束,索性脱了鞋,盘膝坐的罗汉卧的,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么干坐着也没意思,不若大家来玩儿牌。”燕大少爷提议。
“这么多人怎么玩儿,牌面不够。”燕五姑娘渐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泛,对着燕七也不再像此前那样微微带着怯缩,只当她不存在便罢。
“那就击鼓传花,花留谁手里谁就罚酒一杯。”燕大少爷道。
“这才什么时候就喝酒?”燕五姑娘不干,正要说换别的,便觉身旁的何先生轻轻拍了拍她肩,微笑着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连连点头称好,复又对众人道,“还是抽签子吧,我带了签筒来,输的从签筒里抽根签子,签子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愿赌服输,怎么样?”
众人都道好,十个孩子外带何先生,毯子上围坐成一圈,燕十少爷抬眼瞅见他爹在那厢和他大伯说话,起身跑过去拉了袖子叫:“爹也来!爹也来!咱们击鼓传花!”
燕十少爷长了这么大,和燕三老爷相处的时日却有限得很,燕三老爷往年大多时间都在书院里泡着,绝少有空闲时间在家,今年比往年都轻闲,腾出空来常陪着老婆孩子,父亲比之母亲毕竟不同,燕十少爷反而更喜欢腻着爹,加之燕三老爷性子又温和,不同于旁人家的父亲,总要在孩子们面前端着个严父的架子,因而燕十少爷就总爱扯他陪着一起玩耍。
燕三老爷被儿子连拉带拽地弄了过来,旁边燕四少爷见状也蹿起身去拽他爹,他爹就更没架子了,一张素淡清冷脸下是一条生命不息神经不止的灵魂,任何事他都愿意去尝试,也从不阻止自己的孩子们去尝试。
俩大人活活被儿子摁坐进圈子里,燕大少爷就让人取了个用菊黄闪光缎子扎成的大菊花来,因没有鼓,就让裁判闭着眼喊停,请了老太太做裁判,老太太乐得看儿孙满堂的热闹劲儿,果断依了,闭上眼睛道“开始”,众人拿了花儿依次往下传,才刚落到燕四少爷手里,老太太那里便叫了声“停”,众人笑着推燕四少爷从签筒里抽签子,燕四少爷随手拿了一根往眼底下一放,不由大叫了起来:“这谁写的签子啊?!太难为人了,这是要我的命啊!”
旁边的燕大少爷闻言凑头一瞧,登时就笑得喷了:“‘纵马杏园西,归来香满衣――下一字马至座上客通过’――梦丫头你就作怪吧!再把小四扯着!”
众人闻言齐声笑起来,燕五姑娘笑得直劲儿催燕四少爷:“你快着些,愿赌服输!”
燕四少爷没法,走到圈子中间,抻抻左腿再抻抻右腿,小心翼翼地劈开,慢慢往下压,离地还有一尺多的时候便再不能了,呲牙咧嘴地喊着疼,双手支着地面,屁股翘着,两腿膝窝打着弯,那姿势要多古怪有多古怪,直笑得众人前仰后合,老太太又怕他抻着又是笑个不住,忙让人把他给扶了起来。
第二轮便从燕四少爷这里开始往下传,依旧是老太太叫停,菊花传了两圈,竟是落到了燕十少爷手里,兴奋得小家伙拿着花儿一蹦老高,老太太就抿着嘴乐,众人知道老太太定是偷眼看着故意让花儿落在燕小十手上的,也不揭破,起着哄地让小十抽签。
燕十少爷抱着签筒一阵摇,口中还念念有辞,然而念来念去也只会“天灵灵地灵灵”这两句,终于摇出一根掉在毯子上,拿起来给了他爹让帮着念,燕三老爷拈了签子贴到脸前,眼睛都成了对对眼,温笑着念道:“‘颠倒醉眠三数日,人间百事不思量――拿大顶至座上客通过’――这可有些难。”
燕十少爷跃跃欲试地站到毯子中央去,伸了两手便往地上扎,小腿儿向上一掀,虽然知道姿势,可两根胳膊又哪里有劲儿支得住,手一软就要往下倒,却被一双大手握住双脚脚腕稳稳地拎了住,燕十少爷觉得好玩儿,兴奋得吱喳乱嚷,众人都道通过了,那大手却还往高处把他拎了拎,原地转了个圈子,惹得燕十少爷愈发兴奋,直嚷着“飞起来啦”。
将燕十少爷放下,小家伙一把抱住腿:“大伯,一会儿还玩儿这个!”
“呵呵,好。”燕子恪摸摸小脑瓜儿,燕四少爷在旁边起哄:“爹,我也要玩儿这个!”
众人哄堂而笑,却见他爹一招手:“来。”燕四少爷果然凑过去,却被他爹伸手也在脑袋顶上摸了摸:“好了。”
“……”谁要玩儿这个啦!
气氛哈皮起来,长房几个孩子又让燕大太太做一轮裁判,燕大太太眼睛露道缝,待花儿落在燕五姑娘手里时便道了停,抽了签子出来,见写的是:“红丝散芳树,旋转光风急――原地疾转三十圈,手接抛花。”
寻常人原地疾速转圈莫说三十圈,十圈就要晕得东倒西歪,然而这却又如何能难得住习舞的燕五姑娘,大大方方走到圈中央,双臂一摆,孔雀绿的轻裙旋转开来,裙上金线蹙的菊纹团花随着乍起的裙摆瞬间绽放,而燕五姑娘越转越快,金色的花儿旋成了一片灿烂金光,直晃花了围观的众人的眼,远远的另几家的人也不由被吸引了目光,齐齐扭着头向着这边望。
三十圈毕,裙袂衣绦还在随着惯性飘扬在身遭,然而燕五姑娘已稳稳地停了下来,捡起脚边的缎花向着空中一抛,原地又是一记旋转,准准地将那花儿接在了手中。
“好!”燕家人这厢拍手叫好,那厢看热闹的几家人也跟着喝彩,燕五姑娘成为了紫金顶上的焦点,那种被人重视和瞩目的满足感与骄傲自信重新又回到了身上,她挺直腰背,双眸闪着光,像走在了明星红毯上一般回到了原位。
游戏继续开始,仍是燕大太太叫停,这一次却是停在了燕七的手上。
燕五姑娘的签筒里俱是与舞蹈有关的签子。
燕五姑娘才刚漂亮地完成了签子上的内容,引得旁人都跟着喝彩叫好。
如果这个时候谁再上去做什么舞蹈动作,只怕就要被对比得身笨体拙糗态百出了。
燕七从签筒里抽出签来,见上面写的是:“山木苍苍落日曛,竹竿袅袅细泉分――作竹竿舞。”
竹竿舞就是许多少数民族的传统舞蹈,操竿者分两边正面相向而蹲,一手一根分执竹竿两端,随着节奏拍击地面或是开合撞击竹竿,而舞者便需在这些开开合合的竹竿空隙中跳跃舞蹈,踩到竹竿或是被竹竿绊到的话场面当然不会好看,轻则七扭八歪,重则说不定就直接趴地上了。
没有跳过的人第一次十之八.九不会成功。
“舞蹈我不会,从头到尾跳过去可以算吗?”燕七问大家。
会不会跳舞此时已没了所谓,大家想看的就是能不能从竹缝间成功跳过去,于是都应了,把众人带来的丫头婆子全都叫过来,挑了四十个人排成两排,竹竿也不难找,山腰上就有一片竹林,直接派人过去砍了几根竹子,丢了锭元宝给看林人做补偿,拿回来截做长短相等的二十根竹竿,由精通各族舞蹈的何先生做了临时训练:“听口令,‘一’便是敲地面,‘二’便是撞竹竿,敲地面时两根竹子要分开,撞竹竿的时候不要抬得太高……”
众人依法练了几遍,先开始有些反应不及,练得乱七八糟,何先生不得不放慢口令,这才练得好了。
燕七站到竹竿阵的前头,稍稍拎起裙摆,等着何先生发口令,那边的几家人早看到了燕家人这边的阵仗,纷纷起身抻着脖子往这厢看,甚而还有几拨散客,索性就走到近前直接强势围观。
何先生抬了袖子掩口一笑,微提了声发令出口:“开始――二!一!一一二一二二一……”
持竿的下人一下子全都乱了――刚才练习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快啊!根本反应不过来啊!
话可不是这样说,正式开始游戏当然要比练习的时候要快啊,否则慢慢悠悠的还有什么看头?
――可这也太快了吧!大家现在完全就是凭着自个儿的性格在安排节奏啊,根本就跟口令没关系好嘛!
这有什么所谓,要的就是这个热(混)闹(乱)劲儿啊。
写时长、其时短,何先生第十个数还未出口,眼前一花,一道人影掠过去,燕七已经站到了竹竿阵的末端,竹竿们停了下来,众人目瞪口呆地仰头看向燕七。
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轻功水上漂没有蜻蜓三点水,就真的这么踩着竹子间的空当跳过去了。
准确,稳当,迅捷。
这得是什么样的眼力和心理素质啊!乱成这样的竹竿阵,竟都不怕被夹到脚,连前期观察都没有,抬脚就过去了!
“哗――”围观的人们率先反应过来,爆发出一片喝彩和惊叹声,燕五姑娘也惊讶地看向燕七,何先生更是难以置信地望在那张面瘫脸上,原本是想着这个看上去木吞吞的丫头表演失败后自己便以示范为由上去展一展身手的,结果这个丫头――这个丫头再一次坏了她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