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沙尔再没有在街道上逗留, 直接回到了官邸三楼的房间。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索性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纸。他拿起那个信封, 仔细地捏了捏, 那里面只能放进一张小小的纸条。他禁不住猜想纸条上会写些什么, 为什么撒旦叶会得到副君殿下的笔迹并且给他一封信？

　　外面的天空慢慢地变亮，玛沙尔从床上爬起来，将纸条揣好后就到五楼去等奥路维尔, 听昨天天台上的座天使说奥路维尔和副君殿下昨晚是在五楼过夜的。

　　五楼的尽头是一个很大的套房, 门口依然有座天使把守着。

　　座天使远远见到玛沙尔便警告他不可以靠近过来。

　　玛沙尔只好在楼梯边等着，手里摩挲着那几张纸，犹豫着要不要把纸条给奥路维尔。

　　时间过得很慢。

　　等了很久, 套间的雕花大门才终于打开。

　　奥路维尔从里面走出来, 不出意外地看见等在楼梯边的玛沙尔。

　　“让你等了好一会儿吧？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有责任感。” 奥路维尔走到玛沙尔面前道。

　　“刚到的，没什么。”

　　“副君殿下要我一会儿和他一起去音乐厅。”奥路维尔抱歉地说：“我想你可能在这，就先告诉你一下，不要等我了。”

　　玛沙尔看奥路维尔白皙的脸颊上洋溢着幸福感，也为他高兴，便爽快地道：“那好吧，我一会儿也去音乐厅，有什么事需要我就叫我。”

　　奥路维尔冲他感激地一笑, 转身要走。

　　玛沙尔忽然心里一急, 连忙叫住奥路维尔。

　　奥路维尔问：“有事吗？”

　　玛沙尔踌躇了一下, 还是拿出纸片说：“这个能帮我交给副君殿下吗？”

　　垂下细密的睫羽, 奥路维尔只看了一下便说：“这个的前半部分是副君殿下的笔迹，后半部分是你谱上去的吗？”

　　尴尬地摇头，玛沙尔道：“不是我。”他想：奥路维尔果然和副君殿下关系亲密，一眼就看出后半部分是别人后谱上去的。

　　看出奥路维尔的疑惑，玛沙尔小声地问：“能帮我这个忙吗？”

　　奥路维尔点点头说：“没问题。”

　　玛沙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奥路维尔离开后，玛沙尔仍站在原地，刚刚他只把那些纸交给了路西维尔，而那个小小的黑色信封还在他的手里。

　　谁知奥路维尔刚进去不久就又出来了，他远远地向玛沙尔招手道：“玛沙尔，副君殿下想要见你。”

　　玛沙尔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也不知道刚刚自己是不是有意地期待着副君的召唤，反正他在送信与不送之间还是没拿好主意的。

　　玛沙尔随着奥路维尔走进了套房。

　　这个套房比奥路维尔的大很多，一进门就是一个雅致的会客室，路西菲尔就坐在其中一个红色的镀金边的沙发上。

　　他此时穿着便服，除了那个几乎不离身的珠串，身上没有任何饰物，但仍高贵绝俗，带着冷艳的美感。

　　玛沙尔不敢盯着路西菲尔看，甚至只匆匆地瞥了一眼就低头行礼，再也没抬起头，只等着副君殿下问话。

　　奥路维尔很识趣地走到套房的里间把门关了起来。

　　玛沙尔从进门后就一直很紧张，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有机会和副君说话，而且是现在这样的情景。他想到现在自己在为一个魔王做信使，不由得一阵后悔与后怕，万一殿下认为他有通敌的罪名，那么他的余生恐怕只能在第五层的天使之牢度过了。天使之牢，那太可怕了。

　　“他也来了？”路西菲尔问。

　　玛沙尔一直准备着回答副君的问话，便想也许副君不想提到诸如魔王之类的称呼，于是只用了“他”来代替，便点头应道：“是的，就在安吉尔城。”

　　路西菲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只给了你这个？”

　　玛沙尔看了一眼被路西菲尔握在手里的纸，踌躇着道：“其实……其实还有一封信。”

　　路西菲尔淡淡地道：“拿给我吧。”

　　玛沙尔不敢迟疑，走到沙发前双手把信递给他。

　　路西菲尔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666。

　　轻轻蹙起眉，路西菲尔知道这代表着玫瑰大街的酒吧，而撒旦叶一定就在那里等他。

　　他忽然想起那个心脏处开着血红花朵的黑色阴影，想起在山洞里他举着一朵无名的小花跪在他面前说爱他，想起他在他的手指上毫无防备地咬上了一口，想起自己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而他说：你能感受到我的心跳么？

　　他不自觉地抚摸着曾被咬伤的手指，蹙起的眉头却如阳光下的冰雪慢慢消逝了。一切就像个玩笑，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总会想起那个黑发的人，即使刻意地去遗忘也忘不了了。

　　堕落的天使沙卡利曼耶尔，魔王撒旦叶，抑或是普通的商人摩洛。

　　他的手轻轻一抖，那纸条就化成无数细碎的光点在空气里飘散了。

　　摸不透眼前这个人的情绪，玛沙尔只好绷紧了身子，直直地站在一边，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为自己的一念之仁付出代价。

　　光点散落，马沙尔的目光也随着光点落下，却忽然愣住了。

　　他看到沙发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颗魔界的彩蛋，图案那么熟悉，分明是他画的。他把它送给了沙琪贝尔。

　　是啊，难怪他会觉得副君殿下的声音有些熟悉。玛沙尔不敢相信，他在魔界遇到的真的是路西菲尔。他的心狂跳起来，他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喝酒，曾经一块在魔界的许愿池边乱逛，甚至他还亲吻过他的额头，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他原来和他那么近。

　　“沙琪……”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然而玛沙尔又把它咽了回去。他忽然觉得失落，他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的，现在沙琪贝尔离他越来越远了。

　　那时沙琪贝尔虽然也冷淡傲慢，但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与其交谈，甚至可以请他保守秘密，可现在玛沙尔却发觉自己做不到了。

　　曾经面具遮住了权力和光环，释放出他们原本的自己，让他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一旦摘了面具，这一切都回来了。他第一次觉得，原来面具有那么多好处。

　　路西菲尔抬起头，瞥了眼昨晚拿出来给奥路维尔看的彩蛋，了然于心，温和地道：“玛沙尔，如果你认为面对的是沙琪贝尔，那就是沙琪贝尔。不用这么拘谨。”

　　“不，副君殿下，现在你不是沙琪贝尔，你没戴面具。” 玛沙尔看着那俊美的脸，他一直在想沙琪贝尔长什么样，可看到了，却有点难过。

　　轻轻叹息，路西菲尔问：“你还能找到他吗？”

　　“我想可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玛沙尔说。他现在想知道路西菲尔将如何应对撒旦叶。

　　“我知道你不想再见到他。”路西菲尔说：“可我想请你帮沙琪贝尔做件事。”

　　马沙尔点头，于公于私他都愿意。

　　“请你找到他，对他说我们有各自的立场，让他回魔界吧。”

　　路西菲尔微微侧着头，额发散落在他的脸侧，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在这清晨的暖光里，他的话却让玛沙尔有种寂寥的错觉。

　　“好的，殿下。”玛沙尔应着，转身要离开房间。

　　“谢谢你的彩蛋。”在他打开们的那一刻，路西菲尔由衷地说。

　　回头望向端坐在晨光中的路西菲尔，玛沙尔觉得他们有着一样的感情，只是面对的事情不同罢了。其实他们并不遥远。

　　玛沙尔刚刚离去，一双胳膊就攀上路西菲尔的肩膀。奥路维尔贴坐在他的身旁，迷惑而又关切地问：“副君殿下，玛沙尔让你不开心了吗？”

　　眼眸中的阴翳忽而褪去，路西菲尔侧过头时唇角已经带着一抹笑意：“怎么会？我现在心情很好。”

　　“噢，那是我多心了。玛沙尔有仁慈的灵魂，他是个很好的人。”

　　“有多好？”路西菲尔故意生气地抬起他的下颌：“比我对你还好么？”他虽然不爱奥路维尔，可也不会吝惜用一些小手段调节和情人间的气氛。

　　“不是的。”奥路维尔对路西菲尔的动作又惊又喜，意会他不是真的生气，脸颊微红，果然有点羞涩了。

　　“逗你的。”修长的手指顺着奥路维尔细长的胳膊一路上滑，路西菲尔忽然将他抱在怀里。

　　“副君殿下……”奥路维尔顺从地让他抱着，却也没想过会发生什么。虽然他是路西菲尔名义上的情人，可是除了一年前见面的那一次，路西菲尔就再也没和他亲热过。有时他觉得路西菲尔对他的眷顾来得奇怪，可这几个月来他毕竟是天界副君唯一的情人，这样的身份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他已经得到了那么多人想得却得不到的东西，还能奢求什么呢？

　　最初他们之间也注定没有爱情，不过是一场涉及身体的交易，他得到副君的眷顾分享他的荣耀，而付出的是自己的身体。现在，虽然没有爱，能这样把他拴在身边，他觉得也许未来什么都有可能。

　　奥路维尔安静地靠在路西菲尔的怀里，平静的脸上带了丝淡淡的笑。

　　不知什么时候，晴朗的天空汇集了一层厚厚的雨云，随着一道电光乍亮，骤雨倾盆而下。

　　玛沙尔再次来到玫瑰大街的时候，撒旦叶果然还在。

　　暴雨冲刷着青石铺就的小路，敲击着屋顶，发出轰轰的响声。

　　他仍坐在那个角落里，模糊的玻璃窗边。手肘撑在桌上，交握的双手遮住他的鼻子和嘴唇，只露出一双追随着雨线的眼睛。

　　他的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这场豪雨上，孤注一掷，如一场赌博，对玛沙尔的到来无动于衷。

　　直到玛沙尔很不自然地走到他对面坐下，撒旦叶才移开视线，幽幽地开口：“你来的比我预想中还要早。”

　　“我把你的东西转交到了副君殿下的手里。”

　　“他怎么说？”撒旦叶的话漫不经心，语气里没有任何期待，仿佛在玛沙尔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说，”玛沙尔顿了顿，仔细回想着路西菲尔说话时的语气重复道：“请你对他说，我们有各自的立场，让他回魔界吧。”

　　“各自的立场……”撒旦叶笑得无奈，一串低笑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般使人觉得压抑。

　　撒旦叶的语气让马沙尔忽然觉得心情并不轻松。

　　就在知道沙琪贝尔就是路西菲尔的时候，马沙尔已经大概猜到路西菲尔和撒旦叶之间发生的事。在感情上他有点同情撒旦叶，但同情并不是认同，他仍然觉得，撒旦叶咎由自取，被副君拒绝是理所当然的。

　　“我已经把话都带给你了，就先走了。”玛沙尔实在不想在这里流连，他走得很急，甚至没有听见撒旦叶说的“谢谢”。

　　视线重新回到雨里，撒旦叶喃喃地道：“我会回魔界的，如你所愿。”

　　下午的暴雨已经销声匿迹，傍晚的音乐厅灯火辉煌。

　　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跃动，优美宏大的乐曲在圆形的大厅里盘旋，路西菲尔坐在纯白的钢琴前，衣摆曳地，神情神圣而专注，仿佛与钢琴融为一体。纷飞的雪花自大厅幽深的穹顶飘然而下，拥吻着他，一如这一夜世界都为他迷醉，为他屏息。

　　奥路维尔站在白色的钢琴旁，眼底闪烁着荧荧的柔光，看着路西菲尔因演奏而微微颤动的额发和轻扬的唇角。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时刻，纯美的雪中，他守候在他的身边，万人的目光无声地追随、艳羡，他们是瞩目的焦点。

　　奥路维尔的心中洋溢着无边的幸福。他看着路西菲尔，只觉得在他的琴声前，任何唱诵都是多余的。他已陶醉其中。

　　辉煌的灯火将黑夜撕成了两半，一面正享受着音乐与掌声，一面却品味着沉静与孤独。

　　撒旦叶坐在玫瑰大街最高的房子的圆顶上，倾听着微风送来的渺渺琴声。这次音乐厅虽然可以对堕天使开放，但魔族仍是很难进入的。他曾想过混进去，可最终又放弃了，如果路西菲尔真的不想见他，他不想在这时破坏了他演奏的兴致。

　　月亮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冉冉升起。

　　森白的月光跌进他幽暗的眼眸中，却幻灭。

　　这一夜，注定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