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苏谨梅垂首听着,一边哭一边目光闪烁。
不作任何辩解。
苏大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弄脏裙子的事情,一下子有些不明所以,可是触到女儿那闪躲的目光,心里不禁有了七八分的相信。
一下子,气愤、恼怒、失望、难堪种种情绪齐聚心头。
整个脸庞隐隐发青。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摆手示意苏夫人不要再说下去。
苏夫人看到苏大人的手势,虽然气愤难耐,但还是噤了声,只不过别过头不肯再看苏谨梅。
苏大人犀利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苏谨梅身上。
“梅儿,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苏大人表情痛苦,平日里保养得宜的黑发中突然多了许多银丝,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目光不复以往的慈爱。
若说面对苏夫人的指责,苏谨梅只是表现得哭哭啼啼、委委屈屈,那现在面对苏大人,仅这一句话就让她有种瞬间被压垮的感觉,眼底一下子浮起了真实的恐惧和伤心。
没有多想,跪着的苏谨梅一路爬到苏大人的脚边,抱住了父亲的脚,大哭出声――
“父亲,女儿不过是向往一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这是幼时姨娘天天挂在嘴边的几句话,直到过世依然念念不忘。女儿一心一意地想要拥有这样的生活,不过是想有一个家,有一个温柔情重的男人,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儿,养一缸锦鲤,种一丛芭蕉。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到老……”苏谨梅悲悲戚戚,吐诉衷肠,到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有一个温柔情重的男人,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儿,养一缸锦鲤,种一丛芭蕉,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到老。”
这些话似针一般密密麻麻地扎进苏大人的心底,瞬间血流如注。
恍惚间,看到一个清远温婉的女子缓缓走进眼前,冲着他明媚一笑。
那笑容瞬间点亮精致的容颜。也牵动了他藏在最深处的心。
苏大人噙着泪慢慢低头,透过迷蒙看着跪在他膝边默默垂泪的女儿――
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神情。
同镌刻在心底的那个人儿分毫不差。
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悸动,他颤抖着伸出手掌,轻轻地抚上了苏谨梅的脸孔,似乎在描绘着心底的面容。
“爹……”再也控制不住的苏谨梅哭着伏在苏大人的膝头。
苏大人泪花闪烁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表情柔和到极致。
一如苏谨梅年幼时,把她抱在膝头宠溺的慈父。
可是,这一幕却深深地刺痛了旁边的苏夫人。
那一声情不自禁的“爹”更是让她心如刀绞。
她的兰儿都只能中规中矩地喊“父亲”,怎么凭她一个姨娘生的孩子,居然在私下可以称呼“爹”?
她气得死死攥住帕子。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七年了,难道他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爱屋及乌到对她的女儿百般珍视不止,小的时候。抱在膝头逗弄……亲自教她书法启蒙……搂在怀中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
一幕一幕,多不胜举。
侵蚀她那颗本就寂寞空虚的心。
而她的兰儿呢?
对他,不过是闲暇时偶然想到的一个名字……愧疚时投注的一瞥……场面上一个影子般的存在……
何时有过半分亲昵?
哪怕到了苏州,没有大家庭的规矩约束,苏大人这个父亲对于两个女儿的态度还是宽严有别。
她都忍了。
可如今,苏谨梅犯下如此滔天大错,他还要姑息吗?
自己这么多年的忍耐和沉默始终都换不来他的一颗真心吗?
苏夫人只觉得浑身比泡在冰水里还要冷。
脸庞上不知不觉已是冰凉一片。
“大人,梅儿犯如此大的过错,一定要严惩。若不然,大人的清誉肯定会被玷污了。同窗、同僚、族人又会怎么看待大人……”苏夫人稳着自己的思绪。尽量用冷静的声音诉说着她对他的提醒。
同窗、同僚、族人……
各种掣肘、利益交错织成的一张大网瞬间把苏大人裹得喘不过气来。
手也悄悄地缩了回来。
时刻关注着父亲表情的苏谨梅心口发紧,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拉住苏大人的手,哭喊道――
“爹,我也是你的女儿,为何不能嫁入狄府?一切不就是因为我是庶出吗?姨娘一直耿耿于怀庶出的事实,因为不能给女儿一个嫡出的身份,甚至郁郁而终。直至临终还拉着女儿的手掉眼泪说对不起女儿,不能让女儿记在母亲名下,怜惜女儿将来不知要零落到哪里。爹你当时也在病榻旁边啊,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的呀……女儿真是不甘心,为何要有嫡庶之分,难道仅仅因为是庶女,女儿就没有得到幸福的权力吗?”苏谨梅情由心发,句句控诉,双目凄厉地直直看向苏夫人。
闻言,苏夫人的难看到极点。
贱人,居然又提起这件事。
当年那个女人病重时,用尽手段哄着大人答应下来,要把苏谨梅记在她名下,她又怎会答应?
兰儿是她的命根子,怎么能让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同兰儿平起平坐?
她把丈夫的心都拱手相让了,又怎么肯把正室的身份和尊严再让出来?
决不可能。
可是,那个女人马上就要死了。
再也没有人可以横在她和大人之间。
所以,当大人回来跟她犹犹豫豫地开口,她虽然心如刀绞,但还是很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可以意气用事,若当场拒绝,大人肯定会对她心生不满,到时,那个女人虽然死了,也会和她有嫌隙。所以,她表面上装着答应了。
果真,大人满怀愧疚之余对她的大度、贤惠赞不绝口,拉着她的手许诺,此生与她白头。
强颜欢笑地送走大人之后,她立即让陪房妈妈给娘家送了口讯,当天晚上,她母亲就去找了周家老太太。第二日,她的婆母、苏家的老太太、周家的姑老太太就病倒了,而后即刻招了法师进府,四处查勘风水之后,法师一口咬定是府中有小辈八字带凶,于老太太安康有碍,苏家老太爷、她的公公发了话,务必要找出这个小辈。后来,果真就找了出来,竟然就是苏谨梅。法师建议让苏谨梅在佛前诵经一个月,诚心祈求老太太安康。苏大人虽然心疼女儿小小年纪就要被圈在佛堂里诵经,可是孝字当头,容不得他说半个“不”字,只能送着苏谨梅过去。在这样的当口,苏大人就没找到机会在苏家老太爷、老太太面前提让苏谨梅记到嫡母名下的事情。
她知道苏大人是想等老太太身体安康了,再提也不迟,可她又怎会给他机会呢?
苏谨梅送走的当天晚上,她就去见了那个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的女人。
见到她第一眼,苏夫人就嫉妒地发狂。
老天真不公平,明明那个女人已年近三十,生育过一女,可是岁月对她格外怜惜,不曾留下丝毫痕迹,依然清秀雅致地如花信少女。
反观自己,养尊处优的日子给了苏夫人白胖的脸庞,也给了白胖的身段,不复少女般的妖娆。
抬眼打量着病床上的女人,病痛的折磨都不曾让她憔悴半分,只是频添了孱弱之美。
这样的女人,怪不得苏大人情意绵绵。
未开口,已是楚楚可怜,柔弱地让男人无法抗拒她任何的要求。
她就是凭这样的媚态才笼络住了男人的心,竟而想要把女儿记到她名下的?
苏夫人不禁妒火中烧,射向她的目光中满是仇恨。
她怎能让她如愿?
怎么能?
于是,她得意地把苏谨梅八字带凶、冲撞老太太安康的事实告诉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泣血衰竭,最后奄奄一息、口不能言。
确定她命不久矣,她才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离开。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那个女人就过世了。
而苏大人本来在老太太床前进孝,听说那个女人病重,跌跌撞撞地赶回去,甚至还偷偷地把在诵经的苏谨梅带回去见了那个女人最后一面。
等办完那个女人的身后事,苏老太爷就帮苏大人谋了外放山阴知县的差事,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几日之后,落寞的苏大人孤身一人携了家仆去山阴走马上任。
一直到升任苏州同知,苏老太太怜惜儿子在外独居,身边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发话让儿媳妇去苏州照顾苏大人起居。
苏夫人才带着苏谨兰和苏谨梅一起到了苏州。
她本不想带苏谨梅一起到苏州的,可是,转念一想,担心独留苏谨梅在苏家,万一让她得了老太太的青睐、咸鱼翻身就得不偿失了。
还不如摆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好。
所以,她把苏谨梅一起带了过来,还博了个贤德宽厚的名声。
至于把苏谨梅记到她名下的事情,自然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就这样石沉大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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