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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有千结 (三)

暮雪重重 长云子 6329 2024-02-07 18:08

  清晨醒来,一睁开眼,便瞧见白莫寅坐在桌边,单手撑着头,仍在休憩,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斑驳错落。岑可宣忽然就不想动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未曾出声。直到农舍的大娘上来敲门,唤他们吃点清粥,她这才假装转醒,与白莫寅二人去到外面。

  那大娘笑道:“姑娘昨日睡得可好?”岑可宣轻微点点头,见对方露出了然的眼神,忽然有些难言的尴尬。孤男寡女深夜来求宿,白莫寅又恰好抱着她,这确实不好解释,很显然那农家妇女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然而白莫寅却比她表现得坦然多了,低头就着喝了些粥,便问道:“不知此处可有入城的马匹或车辆?”

  那男主人道:“我们今日要去城中送菜,倘若两位不嫌弃,便和我们一路吧。”他们送菜的车自然不好坐人,然则他们家养了些马匹,白莫寅身上正巧还带着不少银子,便索性买了下来,而那男主人送菜的车,权当为他们带路了。

  只是,脚踝扭伤的岑可宣,实在极为不便。

  白莫寅看了看岑可宣,眼带犹豫,似是怕她体力不支,岑可宣却微笑着对那男主人道:“那便麻烦您了。”

  脚不方便的人骑马,其困难可想而知,岑可宣又固执地不愿与白莫寅再次共乘一骑,一个人折腾了许久才终于爬上马背,白莫寅在稍远处静静等着她,仅仅十步左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

  农家两夫妇原以为他们感情不错,见他们如此相处,面上都是为难和尴尬。

  “我看他是真关心你的,天大的事情,只要是真心对你好,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离开时,那农妇凑近她悄悄说了一句,女人的敏锐令她多少看出些端倪,又忍不住提醒一番,“更何况,我看你也是十分喜欢他的。”说完后,眼里露出点点笑意,似水波荡漾。

  她当然喜欢他了,否则,也不至于如此痛不欲生。岑可宣望了望那十步以外等着她的人,似是正与男主人说些什么,微微偏着头,偶尔露出些笑意,看起来温和有礼。这比初见时的冷漠难近的模样,的确是平易近人多了,难怪会这么轻易地令人心生好感,连仅仅认识一日的农妇,也开始来为他说话。

  他若是有心,想要一个人对他倾心该是多么容易,自己不就是最傻的那个么?

  “可是他欺骗了我,也可能别有用心……”她咬紧了嘴唇,“我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人心都是肉长的,一个人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不会感觉不出来的。”那农妇拍拍她的手,“小姑娘,人的眼睛也是不会骗人的。我觉得啊,他看你的眼神都是暖的呢。”

  岑可宣愣愣望着远处,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们二人跟随男主人一路进城,途中均没有再说过话。行至碧柳园门口时,远远瞥见一个人影,隔着大门有一段距离,却又不移动分毫,似乎早已等候在此。岑可宣心中烦闷,只随意瞥了一眼,见到那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风霜冰凉之色,面上一道狰狞的刀疤遮住了容颜,但全身上下却透着坚韧以及不易察觉的儒雅。

  岑可宣翻身下马,差点跌倒,被白莫寅眼疾手快地扶住,岑可宣站稳后便后退两步,似自语般小声道:“你何必对我那么好?”说完后,又有些后悔说出这样的话。

  白莫寅深深看着她,说道:“我并非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这话在岑可宣听来,无异于表白了,可是她知道,他话中之意绝非如此。岑可宣心中一颤,终于忍不住十分直接地问道:“为什么?你喜欢我么,你会娶我么?”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问出这句话,说完后整个心就开始发颤,觉得自己快被自己给逼疯了,也快被心中那份莫名疯狂的爱恋给逼疯了。

  这都是他的错!她突然生出难以言说的怨恨,如果没有遇见他,她也不会变成这副自己都陌生的模样。

  对方却突然就没有了声音,许久才轻声说道:“你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哈――果真如此。

  面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表白,他从来都是避而不答,这与拒绝有何差异?既然早已经心知肚明,又何必自寻苦恼?

  岑可宣暗自讽刺自己的自作多情,尽量忍住眼角要溢出的泪水,笑道:“是,我很累,我想早点回去休息,择日北上。毕竟,我很快就要嫁人了。”她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后忽然道:“以后,白公子该称我一声嫂子才是。”说完绕过他走到前面,再未看他一眼。

  如此也好,早该把对他的那份心思抛开,今后一切行事,便不用纠结他的想法和立场,干净爽快许多。到时候,翻脸就翻脸吧。此人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她会如一开始计划的一样,成亲,找到哥哥,完成任务,然后悄然离开,从此与姓白的再无关联。

  一干二净,多好!

  白莫寅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稍微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未说出口,他本就不爱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此时弄成这样,为难的又何止岑可宣一人呢?他静静望着那瘦弱而固执身影,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走得一瘸一拐,极不容易,却坚持不让人扶她,走近时,终于看清了等在门口的人。那人的气质很是矛盾,岑可宣虽未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仍在心里稍微猜测了一下他的身份和来意,因而没有发现身旁的白莫寅在见到那人时,平静面容上瞬间的不同寻常。

  那男子本欲上前跟白莫寅说话,抬头间瞥见岑可宣,原本冷静的眼瞳中忽的泛起千万波涛。岑可宣不明所以,稍微后退了两步,小声地道:“你怎么了?”

  “小姐!”随着一声喊叫,大门后一个绿衣服小丫头猛然冲了出来,眼里带着汪汪泪水,正是豆岚了。

  “听三公子说,你们被困在了白云谷。我早先就听闻过,那谷主是个极不好惹的主,小姐整夜没有归来,我便吓得整晚没有睡着!”豆岚红着眼睛,一开口便叽叽喳喳道:“小姐,你可还好?有没有伤到哪里?”说着,便上下打量着她,眼里全是担忧。

  岑可宣神情恍惚,不知该如何回应,身子是没有伤到多少,心却伤得厉害了,这又该如何说?

  “你先带她进去休息一下吧。”白莫寅忽然对豆岚吩咐道。豆岚点点头,连忙说道:“小姐,快些进去喝碗鸡汤,我刚给你熬好的,就盼着你回来呢。”

  岑可宣本就十分疲惫,更想与白莫寅早些分开,于是点了点头,任豆岚扶着进了门内,途中未曾回头一次。那男子原先瞧见岑可宣离开,也要迈开步子上去,却被白莫寅按住肩膀阻止住,那人只好直直地望着岑可宣离去的方向,直到没了踪迹,才有些迟疑又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道:“二公子,方才那丫头……”

  白莫寅打断他道:“段先生,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说话。”

  碧柳园外是一个巷子,出了巷子左拐,便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茶楼。两人上了二楼,先后坐下,小二紧接着端了茶水过来,随即徐徐退去。室内静谧安宁,飘着缕缕茶香。白莫寅单手无意识地轻轻抚着茶盅,见那男子兀自沉吟,这才首先开口道:“段先生,不管你有什么事情,莫寅自当竭尽全力相助,只不过……”

  他适时地顿了顿:“先生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在御瑾山庄的地方,毕竟那件事还不算全然了结,还请先生谨言慎行,保重自己。”

  “二公子对段某几番相助,段某实在感激不尽。段某孑然一身,早已无牵无挂,纵是……”那男子神色平淡,已然不惧生死。说到这里,他便没有再继续下去。话锋一转,他又道:“方才那丫头……”

  白莫寅并未立即回应他的问题,反而望着窗外有些失神,他忆起岑可宣眼中的绝望和悲伤,最后看他时,竟已经带上了憎恨,这实在令他不堪回想。

  他好半天才回神,缓缓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段先生可愿听在下从头讲起……”

  他们二人的身影离开碧柳园后,岑可宣便慢慢从门后走了出来,直接朝西而去。她原本与豆岚往屋内去,走到一半,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躁动和不安,她突然道:“我不大舒服,豆岚,你先去把鸡汤给我端过来,我就在这院中坐会儿。”说完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再不动身了。

  豆岚见她如此,犹豫了片刻,还是应声去了。

  然而豆岚一离开,岑可宣便起身往回走去,脚步甚至加快了不少。其实,她脚踝处并没有伤到多重,假装难以走动,不过是为了令白莫寅以为她无法自行外出而已。她第一次如此刻意地欺骗了他一回,有一个极为可笑的原因,便是赌气,看见他因此露出担心的神色,便觉得自己好像终于赢回一些,不那么委屈了。

  这是多么幼稚可笑的心思,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便是她想去一个地方,且不愿意任何人知道。

  翻身上马,跟着记忆里的路线,一路出了城,在城门口不远的地方寻到了记忆中的那片山林。多年未来,记忆亦出现许多偏差,她来来去去找了许久,直到筋疲力尽,才终于找到了岑家先祖的墓碑。

  一排排,一列列,惨烈而厚重,她一路看去,赫然见着了父亲母亲的墓碑。多年过去,坟头依旧干净,甚至摆放了些许已经干枯的纸钱和花束,显然时常有人祭奠打扫,而她,却整整九年未曾踏足洛阳了。做这些事情的,一定是李师傅,即便他从未将岑可宣当作自家人,然而他对岑家的忠诚,仍令岑可宣对他心怀感激。

  她两腿一软,靠坐在坟头,唤了声“爹”“娘”,林中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仿佛记忆中的父母在轻声回应她,她忽然就泪流满面,痛哭起来。

  年幼时的画面瞬间连续不断在她脑中闪过,父母亲,小姑姑,奶娘阿真,还有无数的亲人,小时候他们呵斥的,宠溺的,怜爱的,以及最后不舍的眼神,种种种种,许许多多。他们真实地存在过,又在一个大雪之夜消逝不见,再无踪迹。所谓命运难测,天意弄人,大抵不过如此。

  倘若没有九年前的那场变故,她又该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她闭上眼,泪水顺着面颊滚滚滑落,一点点滴落在坟头上,浸湿了干爽疏松的泥土。哭累后,终于再次起身,绕到丛林的一块小山凹背后,随着记忆点点寻去,似探索一段幽秘的过往。她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心跳声重得仿佛要快从心口跳出。

  掀开杂乱的灌木丛枝,那一个从未见过的,哥哥刻意避开的小坟冢赫然出现在眼前。

  杂乱,破落,荒草丛生,显然爹娘去世后,此墓多年无人打理,越发荒凉。而李师傅,更是未曾照顾到这处。那小坟冢已经被杂草掩埋,隐约见到墓碑上刻着一个岑字,其余均被遮挡住,岑可宣不自觉看得心惊肉跳:这是岑家人的墓。

  岑家的哪一个人,是不能被她知道的呢?

  爹娘和哥哥,又究竟瞒着她什么?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心上前,伸出手一点点拨开,就像小时候背着爹娘偷吃佛堂的贡品一样,小心翼翼,心存忌惮。经过多年岁月的模糊,墓碑上刻着的字迹已经很是破落斑驳,岑可宣将缠绕在墓碑上的藤蔓撕开,又细细将其尘土擦干净,那被掩盖的地方慢慢显现出来,一笔一划,一点点延伸开去,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径自不能呼吸,然而待看清眼前的字时,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心头却突然间空茫一片。

  那上面写的竟是――亡女岑可宣之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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