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桃花灼灼,荷塘莲蓬连绵,地面上残落的花瓣铺成一片,扎了辫子的小姑娘就直挺挺站在院子里,抱着与岑可宣同样的一捧荷花说:“子非哥哥会娶我,今后,这里便是我的家了。”她说话时,眼睛明亮,坚定无疑。
岑可宣摇头大喊着“不是”,拼命想要去否定她,无奈年龄比人家小,打又打不赢,嗓门也没对方大,最后干脆捂住耳朵跑进屋里扑倒在床,嚎啕大哭起来,甚至把气全撒到了无辜的岑子非身上。那一刻,她觉得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属于她的一切都被抢走了。
那是曾经无忧无愁的她,最为深刻的恐惧。
遥远的旧时岁月,单纯无知,酸酸涩涩,而今日,彼此一切的回忆和其中所含的意义都变得更为不同。
林雨霏,林家知府的千金,不久前宝剑赠英雄的闺中女子。这便是今日的岑可宣对眼前女子的全部定义,她看见眼前目光如炙的姑娘与曾经的小辫子女孩儿渐渐重合在一起,一时眼前无数画面和容貌来来去去,一片混乱,脑子也有些发懵,呐呐地说了一句:“是你……”个子拔高了,容貌变化了,记忆也淡去了,她甚至从对方的面容上找不到一丝熟悉感,可就是那双漆黑眼睛里的光彩,大胆而明亮,从未变过。
她就是林雨霏,世间再无第二个。
林雨霏看见她呆愣的神情,却十分自在地嫣然一笑,道:“我当日竟然没看出你是女子。”似乎为自己的走眼很是遗憾,岑可宣这才意识到,原来记忆模糊的,不止她一个。
往事如何纷至沓来,即便酸涩,即便不堪回首,九年不见,今日皆如陌生人。
林雨霏所指的自然是不久前的比武之事,所谓宝剑赠英雄,不过是比武招亲,只不过这大小姐担心最后胜出的人自己看不上眼,又不能毁了承诺,所以以宝剑为赠,自己再暗中觅得如意郎君。没想到这么一觅,还真就觅到了豁达洒脱的范玉卿。即便一开始抱着暂且一试的心态,林老爷也存着任她开心就好的心思,其结果倒算是不赖。
只是那多愁善感,心事重重的玉儿对此如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
那一日,林小姐其实藏在楼上偷偷看过好几场,岑可宣的比试就是其中之一。“功底不错,剑法精妙,但出手不够敏捷,力道稍显不足,气息也时而紊乱。”这是她看完后对那位岑少侠的评价。玉儿连忙说:“这人只是身子瘦弱了些,自然会稍显气竭。”林小姐摇头说:“我看不仅如此,总之,这人身体不大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却一时又没说上来。
今日得知她是位姑娘,倒是觉得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更好解释了。
只是……她抬头望向正不明所以盯着她的小武,觉得面孔十分陌生,于是略带诧异地问岑可宣道:“几日前同你一起的那位公子呢?”即便只是远远一瞥,她仍对当初那一身白衣的人印象深刻,此时见岑可宣身旁的人不是他,更是暗生好奇。
岑可宣心中一凛,紧张地回道:“他不在。”她即便再蠢,也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了,这姑娘的心思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自觉不自觉的,竟无端生出一丝强烈的警惕。林雨霏听后,露出微微失望的眼神:“那真是可惜。”岑可宣尴尬地笑了两声:“是啊,真是可惜。”这样敷衍地一来一去,关于那位未曾在场之人的话题,便到此终止了。
岑可宣当然再高兴不过,林雨霏招呼她坐下,两人小姑娘便就这么在空空荡荡的客栈里,虫鸣鸟叫的清晨,热热络络地聊起天来,而方才站在楼上的小武,早已经不见了身影,不知去往了何处。
“这么说来,我们倒都是出来寻人的。”林雨霏笑得欢愉,带上了几分轻快,“只不过,你要找的人还未找到,而我却已经找到了。”
“你真的要在这儿等那个范玉卿吗?万一他从窗户偷偷溜走了呢?”
“是啊,他肯定已经醒了。”林雨霏仿佛被提醒了似的,站起身就对一旁的店小二道:“喂,范玉卿住哪间房?”
这店小二从方才起就一直躲在柜台上装模作样地擦来擦去,不知在好奇着什么,眼睛一个劲儿地朝这边瞟。此刻被她一问,差点吓了一跳,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脱口就回道:“二楼,天字号房。”
“多谢。”林雨霏冲他一笑,即刻放下手中茶水,踏着层层阶梯上了二楼。
岑可宣走到柜台边时,那店小二还懵乎乎地望着林雨霏离去的方向,尚未回过神来,昨日那副三缄其口的样子全然不见了踪影。直到被她拍了拍肩膀,才恍然回神,赔笑道:“岑姑娘可是有事?”岑可宣迟疑半晌,道:“昨日让你候着我们的那林公子,可是这位小姐扮的?”
这也是她突然冒出的想法,既然林雨霏说这客栈人迹罕至,有三个客人就是天大的意外,那么她实在想不出这林公子还能有谁。本以为还要花些功夫套话,却没想到那店小二爽快地答道:“当然不是了。林公子如今就住在楼上,他出手甚是大方,给了好多赏钱,说是子时会有姑娘前来住店。”
看见岑可宣眉头紧皱,他嘿嘿一笑,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林公子担心姑娘迷路,便让小的在门前掌灯候着姑娘了,并且――”话还未说完,一阵风从身上拂过,已经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了,他呆呆地看着她“蹭蹭”冲上楼,一个转弯不见了身影,又是愣了半天。
“这年头的姑娘,怎么一个比一个性急。”他小声嘀咕着。“并且林公子一大早就已经出门去了”这句话,到底是憋回了肚子里。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空荡荡的楼梯半天,旋即摇头叹息,继续捂住抹布擦起桌面来了。倘若被撞见桌面蒙了灰,又得挨掌柜一顿好骂!他可不敢懈怠半分。
岑可宣上楼后,循着天字号房找去,没见到那所谓的林公子半个影子,倒是看见林雨霏堵在一扇门口,正与人说着话,声音时高时低,很是急促,她站的位置背对着岑可宣,身影正好挡住了另外一人,楼外的光从房檐外落在她的身上,一半阴影,一半明亮,而那个被她遮住的人,始终没有说话。
听到岑可宣轻快的脚步声,两人一起回过头来,岑可宣这才看清了另一人的样貌:一件淡蓝长衫,背上一柄入鞘利剑,剑眉星目,不羁中却又偏偏带上那么点儿书生气质。这是一个令人印象极为深刻的人物,而岑可宣更不是第一次见到他。
“岑少侠别来无恙。”他看向岑可宣,挑眉带笑。
岑可宣嘴角微微上翘,朗声说道:“我们又见面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岑可宣的救命恩人,范玉卿了。
他的相貌极为容易辨别,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眉眼间于凌冽睿智中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度,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束缚,却仍然带了一分正直和豁达,初见时这人喝醉了酒,狼狈不堪,疯疯癫癫,唱着耳熟能详的诗词游荡街头,不仅交不起房钱,还一身酒臭熏味冲天,令岑可宣好生嫌弃了一回。
如今整个人整洁俊朗,倒是令人心生好感,乍一看,确是个相貌堂堂的人物。
岑可宣见到他,心中仍是喜悦更多,忙道:“你怎的会在此处?”当下暗自想道:这人若不耍酒疯,竟是这般英俊潇洒,果不愧是我的救命恩人,眼里也不自觉多了一分赞叹。范玉卿用眼神看了看林雨霏,一时没有说话。林雨霏倒是主动,十分坦然地道:“他在躲我。”范玉卿面色平淡,丝毫不留情面地道:“林小姐既然知道,那又何必紧追不舍?”
饶是脸皮再厚的姑娘,听到这句话也该恼羞成怒了,林雨霏果真面上有些挂不住,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瞳里径自带上些水色,但她性格倔强,只是咬了咬唇,硬声硬气道:“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想去那里去那里,你管得着么?”
那范玉卿一直是个十分怜香惜玉的人,对姑娘家从来温柔以待,却不知为何对林雨霏这般冷言冷语,竟然嗤笑一声,道:“我当然管不着,那你也管不着我,我如今要进去睡觉了,姑娘请自便。”他一口气说完,果真“嘭”地一声关门回了屋,再不曾出来。
岑可宣一声不吭地愣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