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叫她们等着,却还真不用等多久。
不多时,还不待周如水起身,连接后厨的门帘便再次被掀起,三名高瘦不一的壮汉被那小二领着涌入了堂中,直截就拦住了三人的去路。这一刻,也不像讹诈的了,直截就像是打劫的!
本就晓得走不远,却不想连店门也不得出。再见那瘦弱的小二找来了帮凶又涨回了气焰,周如水直是想扶额叹息。
见了来人,柳凤寒才挑起的木箱又放回了案上,他笔直地挡在周如水身前,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稻草叼在嘴畔,撇了撇嘴,玩世不恭地道:“哟,这还真是个黑店呐!帮手倒不少!”
那小二本就是要报复他,如今听他此言,更是气红了眼,张口便嚷:“快!绑了这王八羔子!”
他话音方落,三名壮汉便往柳凤寒冲来。却他们才冲到一半,三人中最肥壮的汉子脚下却是一顿,他一手拉住身侧两人,面色不断变幻。半晌,竟是转过头去看向站在原地的小二,结结巴巴地犹豫地说道:“祥哥,他…他…他…他似乎是徽老大。”
闻言,壮汉身侧的两人也是唬了一跳,他们都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一时间也来不及细想,便都下意识地卑躬屈膝地朝柳凤寒叉手施了一礼。
对于他们的反应,最震惊的莫过于那领头的小二了。他生生愣在了当场,一双鼠眼贼兮兮地眯了又眯,方才抿着嘴弯下腰,未几,却又忽的挺直了腰杆,阴阳怪气地盯着柳凤寒,忽然就笑出了声来,那笑像蛇,阴郁又充满戾气。
他直自顾自地笑了一会,才挺直了腰板,老神在在地嘲朗道:“慌甚么?大前天柳家就发了布告了,柳凤寒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沛俞张氏与岭北方氏的族人,被净身出户赶出了柳家!革去了徽骆驼之名了!如今,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一呼百应的徽老大了!咱们犯不着再看他的脸色行事!”
听小二如此一说,旁的几人先是一怔,再见那柳凤寒一袭布衣,两袖清风的模样,又是恍然大悟,登时又跃跃欲试地重拾起了嚣张气焰。
因小二的话,周如水亦是怔了怔。她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上回偶遇柳凤寒时,他会一袭青衫布衣牵着头老驴独自歇在树下,原来,他竟虎落平阳了?如此,再思及前日才从邺都传来的那些关于他的密报,周如水倒不禁对他生出了些惋惜之情来。
这般,周如水也未一直退在他身后,就见她上前一步,慵懒地理了理鬓发,平生头一回替个外人助起了仗,唇角弯起平和的笑意,徐徐地说道:“你们得意甚么?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仍是比马大。”
确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周如水这话,绝不是胡诌的。千万人之中,能当上徽骆驼的柳凤寒,自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那日,柳凤寒在茶寮中所言字字不假,他真是年少便接过父帜,历经艰苦,终日奔波,走州过府,随收随卖,一手把柳家家业操持在手,使其富甲一方的。
但据密报所查,柳父有两个儿子,长子柳凤寒,次子柳莊。柳凤寒自幼行商,其弟柳莊却不涉商事,一直在家读书学道。所以,周如水如何也不会想到,柳家满门的商事都倚仗着柳凤寒,如今,却竟然会因那不过几句话的过路交锋,就任凭沛俞张氏与岭北方氏的欺压,置生意于不顾,把家中最有出息的儿子赶出府门,更联合商帮除去了他的“徽骆驼”之名!
闻言,那几人都有些怔怔然,再念及柳凤寒往日里的风光,凶神恶煞的神情一时也是一僵,平白就透出了几分惧怕来。
室中陡然一静,反是柳凤寒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神采飞扬地看向周如水,至美的眼眸亮如宝石,嘴角噙着笑,尾音微微上卷,带着撩人的弧度,快意地道:“还是如姑子懂在下!瘦死的骆驼自然是比马大!”说着,他便泰泰然地从袖中掏出了五两金,一劲砸在那为首的小二面上,讥笑地讽喝道:“五金而已,买个恶犬哈腰也是痛快!”
那小二虽被他砸了个呲牙咧嘴,但眼见面前滚落的真是实打实的金子,瞠大的鼠目登时就是一亮,他本就是个没骨气的人,这回只慌忙弯下了身去捡金子,一时间也懒得计较了。
如此,方才还嚣张霸道的几个大汉都堪堪为五两金折了腰,哄抢做了一团。
见此情景,柳凤寒极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弯身将木箱扛回肩上,睨了眼周如水主仆二人,大袖一甩,便率先迈出了店门。
直走出了半条街,柳凤寒才停下了步来。他转过身,乖张地朝周如水扬了扬手中的玉簪,挑着眉递还给她,揶揄地哧笑她道:“瞧你上回牙尖嘴利的,怎么碰见这样的无赖就不行了?诺,把你这簪子收回去罢。”
他说的话颇是嗝人,周如水却是无所谓的一笑。并未去接他手中的玉簪,只是脆生生地道:“这天下啊,最怕的就是那般脸皮全无的货色。人活着,贵就贵在胸中有一口气。有了那口气呐,就会有底线,就能与地上的猫狗畜生不同。那些个人,明明有上好的手艺,却偏要做些下作的事。如此脸皮全无,也算没弱点了。而我,却真做不到如他们一般没脸没皮,如此,也算有弱点了。这般,显然就落了下乘,也就只能认栽了。”她说得坦然随意,之后,又盯了眼柳凤寒手中的玉簪,轻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你出了五两金,这簪子也不用还我了,就算赔你的罢。”
她说的爽快随意,柳凤寒却不免轻轻一哂。他本就生得美艳,这一笑更是瑰姿艳逸,也不和她客套地直截便道:“虽说商人无利不往,但你这玉簪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是全不止五金的。”
这般实话实说,叫周如水不禁扬起了嘴角。
阳光下,她略带稚气的容颜散发着夺目的艳光,娇俏地眨眨眼,笑着说道:“你识货就好,这多出来的,便全当是谢礼了罢。”
“做谢礼也可。”柳凤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也懒得推让,打开包袱,便直截将玉簪揣了进去。虽是这一番动作,他清亮的眸光却又一直在打量着周如水。不时,他的目光还会睨向夙英手上的包袱。
直是静了一会,就见他忽然眯了眯眼,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小爷这回替你解围倒真不算是巧遇。因你在北街时,小爷便跟着你了,直见你进了七家粮铺,问价后,还在每间铺子都买了精盐粗盐各一钱。”
说着,柳凤寒的目光在她们主仆两人间移了移,弯唇一笑,撇着嘴角,继续说道:“你一个小姑子,买这么些盐做甚么?难不成,盐也有三五九等?要领回家一钱一钱地试着食?”说到这儿,他又是一顿,朝周如水挑了挑眉,一拍脑门,仿佛恍然大悟似地笑道:“瞧小爷这记性,盐还真有三五九等,不是么?”
少顷,在周如水与夙英的瞪视中,他大咧咧一笑,眼中透出了商人固有的精明。忽然,就特意地压低了声音,颇是认真地道:“自我迈入茶寮起,便不觉得你只是个破落户家的姑子。”说到这,柳凤寒妖冶的眸子闪了闪,直盯着周如水,低声轻吟道:“我曾听闻,天骄公主正自邺都往华林行宫避暑,你与那些姑子同道,却非同至平川。难不成,你是往华林行宫去的?”
这一问实在太过直白,直叫夙英的眼都瞪成了铜锣,一时竟不知如何出声了。
周如水亦是怔了怔,心道才夸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下,就算计到她头上了!却,说是有些恼罢,却又不自禁地想夸他聪慧非常!
如此,周如水倒是轻轻一笑。她莹白似冰雪的柔夷轻拂了拂衣袖,沉着地,以不变应万变地,不动声色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如何,当日在茶寮时,小爷便觉你们有些古怪。如今再一瞧那玉簪,便知是真有古怪了。那玉细腻温润,白如截肪,虽不至于无暇,却已不是寻常可得的。以小爷多年行商的经历来瞧,那玉,该是专供宫廷享用的御用之物。”说到这,柳凤寒特意停了停,眼尾上扬,眸中含着商人惯有的精明,直盯了周如水一会,才补充地说道:“若小爷未猜错,你们,该是天骄公主身侧的女官。”
一时间,因他一言,短巷内几乎针落可闻。
闻言,周如水微微挑了挑眉,心中,悄悄放下了一块巨石。她嫩白的手指揪着腰间的璎珞坠子,与夙英对视一眼,直过了半晌,才忍着笑问:“你怎么不猜,我就是天骄公主了?”
周如水这一问直是在将他的军,也未否认自个真是从宫里出来的。柳凤寒显然也是一怔,未想到她竟承认得如此之痛快。
如此,他倒不觉得怎么痛快了。不禁就摸了摸鼻子,直是不爽地从上至下扫了周如水一眼,漫不经心地嗤她道:“你怎能是天骄公主?”未几,他又振振有词地,桀骜地,如数家珍地说道:“周天骄自小刁蛮,为见世间最盛的烟花,可白白炸去一座角楼。周王的爱姬惹恼了她,她也能目无尊长地将那美姬扔进虎穴,使其惨死。这般的刁蛮荒唐,那日茶寮之辱她如何能忍?方才的讹诈之行她又如何能轻了?你若是她,倒是吾周之幸了!”
柳凤寒的语气淡淡,极是笃定,倒叫周如水真真松了口气,却,她又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
奈何她还设一留园自污,却原来,自个的名声本就好不上哪儿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