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睡鹤这时候在书房――书房里仅有公孙喜一人伺候,但他还是跟在海上时一样,戴着那副被称为“鸦屠”的面具,遮蔽住容貌;只是之前那身玄衫墨氅换成了白底松纹圆领袍衫,外罩月白鹤氅。
其实这时候季节已经入夏,即使海岛清凉,但如盛惟乔这种娇弱女流,又是病体未愈,也只须着单衣,不必再加外衫了。盛睡鹤兀自穿戴严实,还在袍衫外罩大氅,可见伤势沉重。
尤其是面具下那截雪颔,愈显肌肤如玉,白得毫无瑕疵――却也是气血不足的征兆。
见公孙应敦带着盛惟乔进来,公孙喜微微皱眉,盛睡鹤却立刻住了手中正挥洒着的鼠须笔,将之搁到笔山上,双手交握,抵住下颔,饶有兴趣的笑道:“我就知道妹妹一定会来看望我的!”
“谁来看望你?”盛惟乔本来还挺担心他的,但盛睡鹤这么一说,她却立刻炸毛了,瞪圆了杏子眼,冷笑道,“我不过是随便转转,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是来看我的啊?”盛睡鹤仿佛很失望似的叹了口气,跟着语气一变,嘿然道,“这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果然我还是应该尽管处置掉眼下的事情,早点回去盛府,跟你抢家产,跟你争宠爱,天天在祖父跟前告你的状……怕不怕?!”
盛惟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昏了头了!!!
好好的在人家公孙应姜屋子里养病不好吗?为什么要来找盛睡鹤这混蛋?!
这根本就是自己找气受!!!
她默念着“公孙应敦公孙喜都在场,我可是原配嫡女,怎么可以被个外室子轻易气到失态”,半晌才控制住冲上去挠盛睡鹤一顿的冲动,冷笑道:“祖父不过念你流落在外多年,才回去的份上,额外给你点脸罢了!真正论到祖孙情份,你这个外头养的,如何能与我乃祖父看着长大比?你现在口口声声不离要跟祖父告状,倒是应了坊间一句话‘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了’!”
“可是你是女孩儿啊!”盛睡鹤笑眯眯的听完,却开心道,“你已经十三岁了,短则两年长则三四年,你就要出阁了――而我却会长长久久的留在盛家!你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嫁人之后,难得才能回娘家一次,而我却可以一直侍奉祖父祖母、爹娘膝下!如此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哪还记得你这个嫡女,那当然是只记得我这个男嗣了,对不对?”
他嘴角高高勾起,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现在再告诉为兄一遍:你是不是专门来看望我的?”
“……”盛惟乔气得捏紧了拳,跟着张开手指,再捏紧,如此几遍之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走前几步,按住盛睡鹤支颔的长案,盯着他面具后的双眸,一字字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为什么来你这儿吗?!我!现!在!告!诉!你!”
话音未落,她猛然抓起桌上的砚台――公孙喜跟公孙应敦还以为她要拿这砚台砸盛睡鹤,前者眼中杀气一闪,就要拔刀相向;后者一怔之后,却流露出极为钦佩之色,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意――却见盛惟乔高举砚台,却没有砸下去的意思,而是手一抖,将内中尚未用完的墨汁,洒了盛睡鹤一头一脸!
“……”盛睡鹤不动声色的收回按住公孙喜腰间刀柄的手,低头瞥了眼衣衫上的墨渍,忽然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伸指沾了沾面具上的墨汁,在下颔、人中处抹了几下,笑道,“怎么样?为兄画上胡须后,是不是显得越发沉稳可靠了?”
还抓着砚台的盛惟乔:………………
他为什么不生气?!
他凭什么不生气!?
他居然不生气!!!!!!!
盛惟乔觉得自己快要气炸了!
“应敦,你怎么会在这儿?”就在她考虑是不是索性把砚台也砸过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嗓音,带着诧异道,“不是说了,让你没事不要打扰你小叔叔?”
盛惟乔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子大步走入。
这男子肤色微黑,身材高大,长相十分堂皇,可称俊朗。他穿一身玄色短打,裸露在外的手臂、脖颈上都有许多陈年伤疤的痕迹,此刻虽然笑容满面,然而无论是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还是通身浓郁的煞气,都昭显了他的非同常人。
“爹,您来啦?”而公孙应敦的称呼也证实了盛惟乔的猜测,这小少年看到这人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全没了之前看好戏的玩味与跳脱,几乎是颤巍巍的上前行礼,匆匆解释道,“孩儿哪敢违抗您的意思?这不是给姑姑带路才过来的吗?”
“这位就是盛家妹子?”公孙夙闻言,笑着看了眼盛惟乔,他没什么敌意,甚至可以说颇为友善――但长年杀伐养就的锋芒,还是让盛惟乔迎上他视线时,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
公孙夙见状,笑得越发谦和,尽量放柔了嗓音,“我是公孙夙,忝为此地地主。妹子既然是我幺弟的妹妹,那就是我妹妹了,在这儿只管跟在盛家时一样,千万不要客气!”
“海主好!”盛惟乔虽然认为自己这种良家子,很不该跟海匪们同流合污,但真正看到这位号称杀戮无算的海主,到底有点胆怯,忙放下砚台,客套道,“这两日打扰海主了!”
不过虽然对公孙夙十分忌惮,盛惟乔终究是对海匪心存隔阂的,所以只喊他“海主”,不肯依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以兄长相称。
好在公孙夙也没计较,笑眯眯的同她寒暄了几句,充分做足了好客热情主人的姿态后,也就找借口离开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尤其盛惟乔砚台都放下来了,也不好再跟盛睡鹤计较,只狠狠瞪了他一眼,就待也要离开,未想她还没跟公孙应敦提出要回去,盛睡鹤忽然对公孙喜跟公孙应敦道:“你们都出去下,我有点事情单独叮嘱下妹妹!”
见盛惟乔似乎要反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是关于三妹妹跟沈表妹的。”
盛惟乔顿时肃然!
等公孙应敦跟公孙喜退到门外之后,她迫不及待的趴着书案问:“表姐跟三妹妹找到了?她们现在怎么样?”
“没有。”然而盛睡鹤盯着她看了会,却摇头,道,“玳瑁岛现在正被韩潘联手围困,能保持物资无忧,已经是公孙氏在南风郡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了。要说现在还跟平时一样,对岸上的消息了如指掌怎么可能?”
他顿了顿,“这消息是从韩家那边得到的,其实目前也只是我的猜测,未必能做准。”
盛惟乔听到“韩家”二字,心头一跳,脱口道:“难道她们是被韩家掳了去?!”
“很有可能!”盛睡鹤的回答击破了她的侥幸,盛惟乔脸色煞白了一瞬,定了定神才敢问出来:“那她们现在?”
“应该还活着。”盛睡鹤垂眸,掩住眼底的闪烁,沉吟了会才道,“因为之前咱们联手杀了韩少主的事情,我怕韩家人会因此有什么动作,所以令奸细近期盯紧了韩家,发现韩家前些日子,曾经派遣了一队精锐上岸,掳回一群人,内中有两位模样娇美打扮华贵的小姐,年纪与表妹还有三妹非常吻合――不过那奸细并没有亲眼看到她们,更不知道她们现在被关押在什么地方,所以这个消息还在核实。我只是怕你担心,先跟你说声!”
盛惟乔扶着书案,半晌作不得声,只眼底水光潋滟,她忍了好久,终究还是忍不出哭出了声:“怎么会这样?”
落到海匪手里的女子,尤其是沈九娘跟盛惟娆那样俏丽美貌的女孩儿,会是什么下场,还用说吗?
想到那个被她喊了多年“小乔”的表姐,盛惟乔心里针扎似的疼:当初沈九娘被徐抱墨拒绝时,盛惟乔还安慰她,将来找个比徐抱墨好一百倍的。哪知这才几天,沈九娘竟然就遭到了这样的不幸――这位表姐即使往后活着被从海匪窝里救下来,还能不能活下去也是个问题了吧?而堂妹盛惟娆,比盛惟乔还小一岁,她今年才十二岁!
之前杀了韩少主后,盛惟乔一度担心自己睡觉时会做噩梦,梦见韩少主的魂魄向自己寻仇,此刻她却巴不得韩少主阴魂不散――她好再将他碎尸万段一万遍!!!
“只要人活着就好。”盛睡鹤究竟才回盛家,沈九娘跟盛惟娆又一个是他表妹一个是他堂妹,在有盛惟乔这个亲妹妹的情况下,这两个妹妹自然就不那么引他注意了,所以此刻还是很冷静的,缓声说道,“不管怎么说,总比之前毫无音讯、不知生死来的好。”
盛惟乔边擦泪边恨声问:“要多久才能把她们救出来?”
依她她恨不得现在就带人去把两个姐妹救回来好好安慰,但她也知道,这儿是玳瑁岛,不是事事依她心意的盛府。
所以此刻也只能指望盛睡鹤能够念在血脉之情的份上,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
索性盛睡鹤颔首道:“我已经有了打算,只等爹爹来岛上之后,与他商议了便可行动。”
盛惟乔对这类事情都不大懂,这会也没追问,只咬牙切齿道:“倘若小乔跟三妹妹当真在那群畜生手里,届时留他们一命,我要亲手剐了他们!!!”
“说起来,你特意过来,又不是为了看我的,可是有什么事情?”盛睡鹤直接避开了这个问题,开什么玩笑?这女孩儿一剑砍了韩少主的脑袋,那么干脆利落的杀法,事后都昏迷了四天四夜,要真让她去亲手剐人,剐完人她还能撑得住?
心情正激荡的盛惟乔没注意到他的回避,随口道:“我听说公孙小姐昨晚被人扔下海,在海里泡了大半夜才能上岸,以至于今儿个病倒了。所以想来问问你,究竟是谁这么丧心病狂?!”
她本来因为公孙应姜海主之女的身份,对这女孩儿同情有限的。但刚刚听了沈九娘跟盛惟娆的消息,再看年纪跟自己姐妹仿佛性情却更温驯无害的公孙应姜,多多少少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
语气也激烈了起来,“且不说韩潘在外虎视眈眈,眼下还要闹内斗简直就是自取灭亡!单说公孙小姐一个女孩儿,娇娇弱弱安安静静的,能碍谁什么事?下手这么狠,还是人么?有那么大本事,做什么不去杀韩家潘家的人,却针对个无辜的女孩儿,根本就是不要脸到极点!!!”
发泄似的大骂了一顿后,盛惟乔抬头却见盛睡鹤目光深沉的看着自己,温柔道:“妹妹!”
“嗯?”盛惟乔不解。
“你看为兄,这么一表人才,像是丧心病狂的人吗?”盛睡鹤语气柔和似水,“像是不要脸的样子吗?妹妹,说话真的要凭良心!”
盛惟乔瞠目结舌,半晌才吃吃道:“是……是你把她扔下海的?!为什么?!”
“因为她三更半夜穿着纱衣系着铃铛想到我榻边给我跳舞。”盛睡鹤非常冷静,“我以为是女鬼,就直接扔到窗外悬崖下的海里了!”
盛惟乔:“……”
她几乎是茫然的继续问,“她为什么要去给你跳舞?”
“据她说是徐世兄给她出的主意。”盛睡鹤依然冷静,“我不太相信这个说辞,所以让她在海里泡了大半夜,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盛惟乔:“……那她泡了大半夜后怎么回答你的?”
“大半夜时间,什么样的说辞想不出来?”盛睡鹤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所以天亮之后我也懒得听,直接打发她回去了――眼下我忙得很,哪有空跟她计较这等小事?”
小事?!
小事你把人家女孩儿从悬崖上扔到海里?!还逼着人家泡了大半夜才许起身?!
那要是你认为的大事,你岂不是要砍人全家?!
盛惟乔半是惊恐半是愤怒的看着他,瞬间想到:以自己这些日子对他的疾言厉色,尤其是刚才洒墨汁的举动……这人会怎么对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