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等了芒很久,一直到天色暗了,他也没有回来。
她只好像往日一样,自己用了膳。
芒平日忙碌,日常穿的衣服,有好些都磨破了。他并不喜欢浪费,都是收起来,让仆婢缝补。
夜晚的光照不如白天,膳后,常给芒补衣服的老妇眼睛不好使,阡陌走过去,替她接过来。
她的缝补技术不差,以前在家,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爷爷也是个节俭的人,阡陌常常干些针线活。老妇看她做的还不错,笑着叽里咕噜说了些话,阡陌听不懂,只能笑笑。
芒回来的时候,正看到阡陌坐在榻上缝着他的衣服,灯光映着她的脸,沉静而美丽。
发现有人,她抬起头。
目光相对,芒露出笑容。
“用过膳了么?”阡陌问。
“用过了。”芒颔首。
阡陌亦笑笑,咬了线头,把衣服拿起来看了看。
“我缝得不大好,”她说,“你且试一试。”
芒接过来,应一声,却放到一边。
“陌,”他看着她,“我们说说话,好么?”
阡陌看他似乎有心事的样子,有些诧异,点点头,望着他。
芒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坐在席上,与她面对面。
“陌,”他沉默了一会,道,“我等要反攻楚国了。”
阡陌心里一沉,片刻,道,“我知晓。”
“若是……我说若是,”他目光深深,“我与楚王相遇拼杀,你站在哪一边。”
阡陌面色微变。
“我站在哪一边又如何,重要么?”少顷,她自嘲地说。
“于我很重要。”芒说。
阡陌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乌黑的双眸有些热烈,却似藏着复杂的情绪。
“我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下,低低道,“芒,我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么一日。你们二人于我而言皆是珍贵,我无法去想你或他倒地的模样。这是不是有些可笑?”
芒没回答,少顷,深吸口气。
“陌,”他露出苦笑,“我一直喜欢你,离开铜山之后,一直想寻到你。我曾去过你住的那个地方,他们说,楚王把你带走了。我当时失落得几日都未睡好,恨不得立刻去把你抢回来。陌,若有那么一日,我杀了楚王,你会跟我走么?”
阡陌张口结舌。未几,脑海中一闪,她忽而回过味来,目光聚起。
“他来了?”她心情紧张又激动,看着芒,“他来了是么?”
“还不曾,但应该会来。”芒把话说了一半,却没有说下去,“陌,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你希望我说什么。”阡陌黯然,没有遮掩,“芒,你希望我说如果是这样,我会毫无介怀地跟你走么?你明知我做不到。”
芒注视着她,目光不定。
好一会,他神色平静下来,颔首,“如此。”
他望望外头,起身,“天色不早,歇息吧。”说罢,转身离开。
阡陌心情亦是纠结不已,看着他离开,在他就要出门的时候,叫了一声,“芒。”
芒回头。
阡陌低低道,“芒,我总觉得,你在铜山的时候,比如今快活多了。”
芒愣了一下,片刻,露出苦笑。
“是啊,”他淡淡道,“那时有盼头,觉得只要逃出去便是天高地广。”
他目光幽深,却不再多说,继续前行,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
*****
定下了进攻之策,经过贞问,出征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伯崇杀牲煮肉,祭祀了山川和天上的诸神,誓师于庙。一声令下,棠地众人披坚执锐,集结成军,登上舟船,浩浩荡荡地出发。
出乎阡陌的意料,芒也将她带上了。按照他的说法,他怕将她留在棠地,无人护她周全。
“你只要跟着后军便是,放心,此处都是我的人。”芒对她说。
阡陌点了点头。
望向舟外,只见两岸青山延绵,虽然已经是秋天,但仍然是苍翠欲滴的颜色。她想起上次,自己也这样看风景的时候,身旁站着另一个人,脸上意气风发,滔滔不绝地跟她说哪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物产,如数家珍。
芒说,他会来。
阡陌有些疑惑。这些舒人,看起来并不十分强大,兵器甲胄都是吴人支援的,按理说,攻战的线路应该是巧取而不是碰硬,他们的存在,必须做得秘密些,不让楚人发现才对。可是,按照芒的意思,似乎并不介意楚王知道。
这是为什么?阡陌每天待在屋子里,又没有人可以打听,掌握的信息太少。胡思乱想了一会,觉得自己像个无头苍蝇,只能放弃。
群舒河川交错,从棠地到舒鸠国,日夜兼程,二三日之后,便已经到岸。
伯崇是公子,舒鸠国仍有许多怀念旧君的民人。他事先的策动很成功,几乎没有费什么兵卒,就在两日之内连得的数邑。阡陌亲眼看到那些人痛哭流涕地跪倒在伯崇和芒的面前,拿出最好的东西迎接他们。同时,她也看到了被斩杀的楚人守军和官吏的尸首,被人拖走,不忍多看。
她的心情很不好。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楚国,说着楚语,心里最牵挂的人也是楚人。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有了立场,就算心里明白,战争和杀戮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而且换个位置,楚人也会去干同样的事情。
伯崇没有耽搁,他要在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争取更多的胜利,命令军队继续前进。
夜里歇宿的时候是在野地里,士卒们到处走动忙碌,芒去了伯崇的帐中议事,阡陌独自坐在篝火边上,慢慢啃着糗粮。
她还要继续吃药,一个士卒替她熬好了药,拿过来,叽里咕噜地对她说了一堆话。
阡陌听不懂,只能茫然地接过。
旁人看着笑起来,冲那士卒说了些什么,士卒笑嘻嘻的。
“你是陌么?”
阡陌喝药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用楚语说这句话,手一震,几乎洒出来。
士卒忙替她稳住,脸上仍笑嘻嘻的。
“莫露出异色,听我说。”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奉命打探消息,混入此地许久。那日你下船时便觉得你面熟,可惜你一直不曾出来,方才看仔细些,真是你!”
阡陌低头喝着药,心里又惊又喜,咚咚作响。
“你怎认得我?”她不着痕迹地问。
“我是罗人,你上次去罗地,给我治过瘴病。”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还给我喂过药,你大概不记得了。”说罢,他问,“你怎在此地?”
“说来话长,”阡陌有些无奈,赶紧问,“大王知道我在此么?”
“也许不知,我前番怕认错,未敢贸然报信。”士卒道,“要即刻告知大王么?”
阡陌想说要,但想到芒,忽而打住。楚王若是知道她在这里,也许会来救她,但是那样,也就意味着他会跟芒遇上,然后……阡陌心中烦乱,少顷,道,“暂不必,你能帮我离开么?”
士卒想了想,道,“也许能……”话没说完,突然,阡陌猛然咳起来,药洒在地上。
士卒忙上前把碗接过,这时,才发现芒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问。
阡陌一边咳一边摇头,片刻,擦擦眼角咳出的泪水,“无事……喝得太猛。”
芒笑了笑:“慢些,这是药又不是汤。”
士卒收拾了药碗,看一眼阡陌,低头退开去。
阡陌神色平静,对芒说,“你今夜回来比平日早。”
芒颔首:“兄长派我攻常邑。”
阡陌了然,却见他面色似乎不太对,“常邑很难攻么?”
“不是。”芒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我父亲,就是因为常邑的封君献了邑,招致楚人从背后偷袭,以致战败。”
阡陌讶然,看着芒,少顷,安慰地握握他的手。
芒反握了握,眉间开释地展了展。
“都过去了,无事。”他说,“我还要去点兵,你且歇息。”
阡陌亦抿抿唇:“嗯。”
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几,松开手,起身走开。
前面来了几个部下,芒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回头,看到阡陌正取出铺盖,背过身去,在火堆边上躺下。
他的脸上映着火光,闪烁不定。
“……常邑乃是往西南的必经之路。”方才,仓谡来找他,意味深长地说,“消息已经放出去,带上她,公子知道该做什么。”
*****
风在原野中刮过,夜晚,云走得很快,一度遮住了月光。
总领群舒故地事务的舒城,在日落之后,已经关闭城门。守城的士卒例行巡视各处,同僚之间说些笑话,打发时光。将近子时的时候,城外忽而传来些隆隆的声音,好像车马碾过。守城的士卒们皆是诧异,忙上城头去看。
只见火把光耀眼,夜色中,战车练成长龙。
“门尹何在!”为首一个虎背熊腰地将官大声道,亮出手中符节,“楚王驾到,还不速速迎接!”
舒公屈宜在睡梦中被人吵醒,闻知楚王驾临,唬了一下,连忙起身更衣。
楚王风尘仆仆,屈宜出到门前之时,他已经来到。
“卿在密报中说,舒人似要反叛。”待得进了官署,楚王第一句话就问,“如今可有其他消息?”
“臣早已经令人潜入棠地打探,此地偏鄙,消息时断时续。”屈宜道,“不过就在今日,臣听闻了另一件事。”
“哦?”楚王讶然,“何事?”
屈宜道,“说行刺大王的刺客,已经被居于东南崇山之中的舒人拿下,还抓到了一个女子,背负重伤。”
楚王的目中骤然闪过一道光。
“当真?”他问,“是何人所言?”
“是行商之人带来的。”屈宜道,“似乎此事传得很开。”
楚王沉吟:“崇山之中,舒人部族不止一个,可知是何处?”
“臣也派人打探过,都说不清。”屈宜道。
楚王皱了皱眉。
“大王。”屈宜道,“舒城有大舟,可要往东南一趟?”
楚王没有回答,忽然道,“卿方才所言那些棠地的舒人,可知为首者来历?”
*****
天还没亮,士卒已经整装。伯崇看了看阵容,露出满意之色,未几,转向芒。
“常邑乃收复舒鸠国的门户,定要拿下。”他严肃地说。
芒行礼:“诺。”
伯崇看着他,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拍。
“芒,可知我为何将它交与你?”他沉声道,“常氏是舒鸠的罪人,你我的仇敌!你是舒鸠公子,拿下它,就是为父亲母亲报仇,知晓么!”
芒目光灼灼,望着兄长激动的脸,片刻,大声道:“诺!”
守卫常邑的楚人比别处多,芒这一战,比别人艰苦。但常邑毕竟曾经属于舒人,芒找来熟识此地的人,摸清了城墙的薄弱之处,一边令人围堵出入门路,一边令人去伐来巨木,上百人抬着,一举将城墙撞破。
常邑顺利攻下,午后,芒已经控制了城邑。
封君常吾六十多岁,被押到芒的面前,伏拜在地,“臣拜见公子。”
芒冷冷地看着他。
“我如今已不是公子,记得么?是你献邑投楚,以致舒鸠国灭。”
常吾望着他,却是面色坦然。
“常邑当时有五千人在邑中,楚人围困在外,苦守整月,粮米吃尽,伤者无医,存着无食。若公子守城,孤立无援,苦守无望,而楚人许诺,若献城,则保民人周全,公子如何处置?”
当时的情形,芒亦早时知晓,但听着常吾的话,仍面色紧绷,“你食国君之禄,投敌便是背于忠义!”
说罢,他让人将常吾押下,听候处置。
伯崇很快来到。
大队人马走进常邑,看到处处井然有序,许多人都称赞起来,说芒这么快就将这么个大邑拿下来,可谓勇谋过人。
伯崇听得这些话,亦是高兴,看到路边迎候的芒,神色欣喜。
“果不负我望!”他说。
难得兄长称赞,芒竟有些不适应,自谦行礼,“皆是众人之功。”
接着,他问,“常吾与家人都已经被捉拿起来,弟还未处置,未知兄长意下?”
伯崇听到常吾二字,脸色顿时沉下,咬牙道,“不将他剐之烹之,难消我恨!”说罢,吩咐部下,“传令,常邑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处死,一个不留!”
部下领命,芒却是大惊!
“兄长!”他忙谏道,“献邑乃常氏所为,与邑中民人无干!兄长这般屠戮,岂非伤及无辜!”
“什么无辜!”伯崇恨道,“常氏一家也不过数十人,其余人等却有数千。常吾要献邑,他们怎么不阻!楚人进来,他们怎么不杀!苟且偷生,不配为舒人!”
“兄长此言差矣!”芒说,“当时常邑已经坚守一月,受伤者众,饥疲交困,援师却迟迟不至,故而……”
“你在为罪人说话?!”伯崇勃然大怒,“芒!你忘了父母惨死之事么?!你去做楚人的工隶,受了他们黥刑,心亦成了仆隶一般!畏畏缩缩!”
芒亦神情激愤:“兄长,我曾为工隶,故而知晓生存不易!我当初从铜山出来之时,费尽心血,纵使身死,亦要将每一人平安带回!我等好不容易反攻至此,本当以德服众,兄长却要行以暴虐,视人命如草芥!兄长复国的初心何在?!”
“复国初心?”伯崇盯着他,面色愤怒得扭曲,“我复国的初心,就是为父母报仇,夺回所有之物,杀尽背叛之人!”说罢,指着芒,“将他拉下去,不得让他再放肆!”
左右领命,向芒一礼,便要拿他。
芒用力挣开,朝伯崇吼道,“你口口声声说为父亲,可父亲从不曾滥杀!你会后悔!”
“父亲就是太仁善,才让人毫无顾忌地背叛!”伯崇沉声道,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