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的好时节,象郡比之其他地方气候更是温暖湿润,才三四月,已经盛放了好些花朵,迎春、木兰、虞美人,开得恣意夺目。陆宅内还种植了几株垂丝海棠,柔柔的春风吹过,点点娇艳挂满了枝头。
郭金芙不喜过于艳丽的花朵,总觉得轻浮不够稳重,因此她住的敬安堂从来不养那些大红大紫的花儿,只在院子里栽了几株桂树,并窗边摆着两盘蕙兰而已。
她的日常穿着也十分素朴,半旧石青色提花仙鹤纹圆领斜襟袄,鬓角带着两根金簪,镯环一概不戴。然而天生丽质、颜色不俗,生产不过半年,腰身全然恢复了,身段玲珑有致,且乌发浓密、面色红润,眼中脉脉水光,气质柔美静娴,叫人一见就知出身大家。
郭金芙也的确有底气。她的娘家郭家,乃是象郡数一数二的大户,不然京城的书香世族陆氏三房被贬至此,能在距离县衙不远的地方买下五进大院?
柳寒烟抱着她女儿陆星霜出角门时,就有几个嘴快的婆子告诉了敬安堂。郭金芙抱着儿子,是左也不对、右也不好,哀恫的流下眼泪,
“老天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叫我怎么办!”
“夫人,老爷定会知道您的苦心。您不是不疼四姑娘,毕竟是您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往常有一口好吃的,都要送到紫藤苑去,您对四姑娘,尽了心了。奈何六少爷才是命根子呀!
嫁到陆家六年,您之前一直没给陆家开枝散叶,心里的愧疚不提了,老夫人不说,可外面的人都快指着您脊梁骨了,您容易吗?说句不中听的,为了六少爷,您连自己的命都豁出去,四姑娘……实在是没其他法子。”
郭金芙听了,眼泪扑扑直掉,呜咽的连连点头,“张嬷嬷的话,说中我的心坎去了。待会儿老爷回来,就这么跟他说!”
日头过了正午,用过午饭,柳寒烟被陆之焕派人送回陆家,传话给郭夫人,好生照顾。
郭金芙想到女儿的病症怪吓人的,贴身伺候的乳娘已经死了,因此不敢见。连身边伺候亲近人也不许过去,生怕过了病症,传染给她的小儿子。只让二院里的几个婆子给客院送了厚礼,尤其给柳书生送了许多好酒,心意到了,也就罢了。
……
春源药房。
厢房里窗明几净,桐油漆的木桌上放了冒着热气的药罐,一屋子都是药味。陆之焕起身倒了一碗药汁,亲手给陆星霜喂了药,见小女儿高烧退了,还是恹恹无力的模样,心痛得难以形容。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他忧愁的看着女儿的小脸,眉头紧锁。一转头,见药房掌柜的远远的站在门口,不说话,只是哈腰点头堆着笑。
“掌柜的,什么事?”
掌柜的拱拱手,为难道,“陆先生,您是学问人,最是通情达理。本来我等开药房做生意,为了就是治病救人,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贫苦百姓,春源药房能救人都没二话。遇到拿不出诊金的,能赊就赊,不能赊免掉也是有的。您知道我们春源药房的名声有口皆碑……”
陆之焕在郡学里做教谕,跟各种学生家长都打过交道,知晓掌柜的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拧着眉,“什么意思!有话请直言。”
“哎!外面现在都谣传开了,说令千金得了不治之症,还会过人。药房大门前的行人都少了大半!病人也都走光了!”
陆之焕淡淡道,“倒是耽误贵药房了。陆某不会会少了诊金?该多少,掌柜的报个数吧。”
“不是银钱的问题……”掌柜的胖脸都皱成一团。关键是人走光了,生意怎么做啊?
不一会儿,坐镇的覃大夫,手里拿着医书摇晃着头走进来,“怪了怪了,桃花盛开有人犯桃花癣,可不过人啊?陆四姑娘的脉我诊了又诊断,怎么瞧,都不像是过人的病症,怎么贴身伺候的乳娘死了呢?”
“那小女患了什么病症?”陆之焕本来也不相信星霜住在深宅大院里,好端端会得什么过人病症,当下紧张的问道。
“哎,老朽也不知所以然。高烧不退,似是感染风寒,可肺热消后仍昏噩不醒,吃了清热解毒的药材,病情却似严重了些许。待老朽再研究研究,下一剂药吧。”
“覃大夫有几成把握?”
“五……三成?”
陆之焕一僵,三成怎么够?
覃大夫不停的翻看医书,胡子捏断了两根,
“令千金病得奇怪,老朽行医快四十年了,还没见过。医者父母心,陆先生请放心,老朽必然竭尽全力。”
陆之焕盯着那泛黄的医书边缘,缓缓吐了一口气,“陆某这就带小女离开。”
掌柜的弓着腰,苦着脸道,“陆先生,真不是小店刁难,实在是生意难做,小城小镇的医术有限,不敢贸贸然耽误了令千金……”
陆之焕充耳不闻,送两人离开,转回厢房,让小丫鬟九儿给星霜穿衣裳。九儿笨手笨脚的,遮风的斗篷都拿反了。好容易折腾完毕,正准备出大门,忽然来了十几个兵丁,将春源药房前门后门都堵住了,不许人进出。
这些兵丁不是一般人,胸前大大的“疫”字,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时疫局的,从头到脚包得严密,只露出一双眼睛。
时疫局隶属于医署,平时不出动,一出动就是大事。看这幅架势,不怕的人都吓得胆寒。
“从今天起,县前街禁止通行。各位父老乡亲,疫病的恐怖你们是知道的,十室九空啊!县老爷下令也是为了各家各户的人口性命。互相转告、互相转告啊!”
陆之焕抱着女儿,一只脚才堪堪跨过门槛,“阁下是?”
“呵呵,陆先生,小人是时疫局的黄所,哎呦,您怎么把令千金抱出来了?赶紧抱回去、抱回去!吹了风不是更严重了吗?县太爷已经派了快马去府衙调大夫过来诊治。您也知道,县前街前前后后,住的都是贵人,万一时疫蔓延开来,小的担不起。”
陆之焕额头青筋都快爆出来,“县太爷尽忠职守,陆某佩服。不过小女病重,陆某要尽快带她回家。”
“哎呦呦,千万别!您这时候带孩子去哪里啊?哪里都不妥当,就在这春源药房吧!正好大夫药材都有,样样方便!缺什么,郭家老太太说了,马上派人送来。她老人家知道外孙女得了时疫,在家痛哭流涕呢!已经打发人去庙里捐了八十两的香油钱,在佛前立下重誓,只要陆四小姐病愈,就重塑金身。”
陆之焕铁青着脸,“谁传的话,让老太太忧心?老太太年纪大了,若有个不适,岂不是罪过!”
“嘿嘿,这街道里外的,哪有什么秘密。郭家、沈家、胡家、都得了信儿,约好了烧香拜佛,施钱舍药的,让象郡的父老乡亲过了这一关呢。善、真是大善啊!”
黄所一边啧啧赞叹,一边让人看好了春源药房,掌柜的和几个学徒哭丧着脸,翻出能预防生病的药材,配伍好了,都给了时疫局的兵丁。兵丁则挨家挨户的发,嘱咐全家老小一起喝,不喝就会死。
小摊小贩的也得了药材,一点也没有被驱赶不能做生意的怨恨,而是满脸感激――只要不得时疫,饿几顿又何妨?
陆之焕低头看了看女儿的小脸。
高烧退去,星霜的睫毛微微颤着,脸颊还是泛着桃红,本来雪一般白腻的肌肤上桃花点点。这些不正常的红斑连在一起,大块大块的形成像玫瑰,也像蝴蝶的红疹,还有扩散的迹象。
他抿着唇,身躯微微发抖,犹豫了片刻,抱着女儿退回了药房。
郭家、胡家、沈家,这三家差不多可以把持象郡大部分事务了,连朝廷册封的命官也得担待几分。何况星霜的病……要真是时疫,他陆之焕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护不住。
三月春天,和风旭日,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怀抱年幼的女儿,他觉得,只要自己放手,女儿就会陷入深深的沉睡,永远醒不过来了。
怎么舍得!
怎么能放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陆之焕的眼眶很快就湿润了。
“陆先生!陆先生!求您发发慈悲,我愿意照顾您女儿,我愿意贴身照顾她!我不怕时疫,只要您买下我,我什么都不怕!”
陆之焕眨眨眼,让眼眶的湿润不大明显了,才转头,冷着脸问,“怎么回事?”
只见县前街的街道外围堵住了,几个兵丁阻拦不住,一个八九岁大小的女孩钻进来,跪在春源药房的门口。
“陆先生,四姑娘是您亲生的骨肉,就算是天花,也有活下来的呢!她还没断气,您一放手,她就死了,必死无疑!她才四岁,还那么小,您怎么舍得?您买下我吧,我愿意照顾她!我家里有四个弟弟,我很会照顾人!”
“你愿意把她当成亲弟弟照顾?”
“我没有亲弟弟,只有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后母说养大女儿还要准备嫁妆,要把我卖到脏地方换银子,我不甘心。如果您买下我,我愿意照顾我姥姥那样照顾她。我姥姥是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
陆之焕闭上眼。
陆家从来不是没规矩的人家,即使行善也有个行法方圆。
他自幼家教严明,从来也没做过出格的事情。
不过这回……被逼到极处了,他点头,“好,我买下你,身价银两从我的月例从出。你记着,我女儿陆星霜活,你便能活。她活得好,你也活得好。”
“谢谢陆先生!谢谢陆先生!”小女孩连忙爬起来,整理衣角,亮晶晶的眼睛挣得圆圆的,
“我叫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