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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爷, 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 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 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 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 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 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 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 站起身, “惹恼了我, 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 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 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1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
只见山西会馆跟前围得人山人海,却听里面一声大喊:“顺天府差役办案,闲杂人等,立即避让。”
人群循声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几名顺天府的差役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头几人或扛或拎,抄了几口箱子出来。最后一名为首的差役,竟是手中捏着几张银票模样的纸张,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
跟着这几名差役一起出来的赵老爷子赵德裕,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大声质问:“我是原告,是苦主,你们怎么竟罚没我的财产?”
“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因何竟会出这样的事?”赵德裕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的。
顺天府,不仅未判冷子兴返还赵德裕那只鼎的定金,更加判了赵德裕还给冷子兴三千两“赔偿”。顺天府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抄没”罚金,自然是看到好的就顺手牵羊。这一下,赵家何止又损失了三千两,只怕一早备下准备购入这只“周鼎”的钱,已经全都没了。
“府尹老爷就是这样判的,我们只管听命行事!”
为首的差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还边将一张小面额的银票直接塞进袖子里。
赵老爷子看了,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这……这欺人太甚,我……我要叩阍,我要告御状……”
那差役转过身,冲赵老爷子拱拱手,笑笑说:“这位爷,您这还是先想想清楚吧。越诉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杖五十,您觉得您受得住这五十杖再说其他吧!”
他还笑笑:“我这也是为您好,反正您不管怎么告,都告不着我身上!”
说罢这差役转头就往外走。赵老爷子怒气填膺,大步赶上,要从后拉住差役的衣袖。只差了半尺,这时候有人自后上前,抱住赵德裕的腰,大声哭道:“爹啊,为了一只鼎,咱们这么些本钱都折进去了,您为了子孙计,能不能别再这么折腾了?”
赵德裕被儿子这么一哭,突然觉得心灰了半截,觉得明明有理却怎么也斗不过那偏了心眼子的京官、如狼似虎的差役、公堂上笑嘻嘻的奸人……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京师说是首善之地,也不过如此。
片刻之间,赵德裕老泪就这么下来,流了满脸。
只为了一只鼎!
为了一只鼎,可难道就全是他的错吗?
不行,赵老爷子摸了摸怀里藏着的拓片,一抹泪,脸上重现倔强的神色,心想,他决不能这么善罢甘休。这事儿,决不能完!
刚想到这里,赵老爷子突然伸手抚着心口,身子就这么晃了晃。
围在山西会馆跟前看热闹的不少人都是一声惊呼。
“大夫,还不快去请大夫!”赵龄石一副孝子模样,前后张罗着,给了山西会馆的伙计跑腿钱,让他去请大夫。
石咏挤在人群里,冷眼瞧着赵龄石一副焦急面孔之下,微微挑起的嘴角,心里忍不住发寒……
*
当天山西会馆就有消息传出来,晋商赵老爷子“小中风”,半边身子不听使唤,看着情形不大妥当。按说老爷子这把年纪,得了这个病,该是送回故土,好生将养,落叶归根的。可是在赵老爷子寓居的屋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老东西,到死都抱着东西不撒手吗?”
赵龄石正使劲儿从父亲手里抢一只红漆面的樟木箱子。顺天府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来查抄过一回,如今老爷子这里就剩这一只体面箱子,当初因为藏在床底下,才没被抄走的。
老人家即便是在病中,一只右手也死死地扣着箱沿儿,死活不肯撒手。赵龄石恼怒之下,伸手去将老人家的手指一只一只地抠开。
“你在干什么?”
石咏推开赵老爷子的房门,刚巧看见这一幕,当即大喊一声。
即便如此,永顺胡同忠勇伯爵府那里,较之从前,更是门庭冷落。
毕竟以前还是太子妻族,现在啥都不是了。
红线胡同这边,石家即便住在外城,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永顺胡同那里,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宝玉却没顾上薛蟠说的画到底是什么画,只自顾自沉吟这“庚黄”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正好对面坐着石咏,只见石咏正低着头伸手捏着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宝玉便知石咏也解了这“庚黄”之谜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