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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要送去宫里尽孝的, 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 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 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 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 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 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1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 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 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 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 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 背着手, 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 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