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比皇子可省心多了,中元帝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膝下儿子太多,多得他睡都睡不好。
如果这些儿子都变成公主,天生与龙椅无缘,则卧榻之侧,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觊觎的眼睛了。
中元帝不无憾然地叹了口气。
可惜公主只有一个,虽是个傻不愣登、什么人都敢得罪的莽撞公主,但中元帝这心里却觉得极满意。
他最讨厌的就是聪明人,最喜欢笨笨的、傻傻的那一种人。而这个公主,就像按着他的心思长出来的一般,实是比那些儿子更得他的欢心,这进宫还没多久呢,他的心已经偏到了胳肢窝儿里去。
邢有荣自然又是没口子地一通夸赞,直把个公主殿下夸成了天上的金凤,中元帝笑眯眯地听着,心情大是舒畅。
“来人,给公主那里送一套钧窑瓷器去,再给孤传句话,叫她有空给她三皇兄陪个不是,哪有打了人还扔东西的道理”待邢有荣夸完了那番话,中元帝的吩咐声便响了起来。
一个小宫人立时领命而去,中元帝便又对邢有荣道:“邢大监也多帮着孤看着些,公主年纪小,有什么不懂的,你叫人多提点提点她。再,派两个女侍中过去教教她礼仪,别过几日册封大典上胡闹,若真出了事儿,孤可饶不了你。”
说来说去,闯祸的是公主,挨揍的就是邢有荣。
这宠得,简直要上天哪
邢有荣心里翻滚着一万句不可言说之语,捏着鼻子领命而去。
北方秋天的黄昏,总是稍纵即逝。
白日渐短、夜色渐长,酉初尚未过半,广明宫内的各处便都点起了翠纱灯,那绿莹莹的灯火在夜风中轻舞,远看就像是一片鬼火幽幽闪动。
莫不离站在漆色剥落的院门前,望着远处绵延成片的绿色灯海,面无表情。
“先生,阿烹那边来了一只信鸽,有一封信是给先生的。”阿烈站在他身后,毫无起伏地说道,布巾上的眉眼一派平静。
“念。”莫不离只说了一个字。
阿烈自袖中取出字条,平声念道:“烹跪泣府君:家国未竞而身先死,吾之过也。焉境界大降,已中毒计而不自知。为不扰敌,唯忍痛不顾,再泣、再拜。棋差数着,吾不甘而甘、不愿而愿。将以一己罪身,成就未完之事,弑而自弑,或可一期。再,杜筝早遁、多智机警,已先布下奇兵、以隐其身。府君若得,可重用之。愿天佑大业、万世尊荣。烹跪拜,绝笔。”
他的语声安静而平淡,仿佛只是在念着一封普通的家信,而并非一封绝笔信。
微凉的风拂了过来,庭院里的杂草在风中瑟缩着,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莫不离站在门前,依旧保持着最开始时的姿势,望着那片遥远的灯火,似是已然痴了。
阿烈后退一步,自袖中取出火折,“嚓”地一声点燃。
那封以血字写就的绝笔信,在夜色中发出冶艳的红光,被火舌舔舐着、扭曲着,慢慢化为了飞灰,终是为夜色所吞噬。
便在火光亮起的瞬间,阿烈低垂的眉眼间,似是有了一丝哀色。
然而,夜色迅速地裹住了这一小簇火苗,一切重归黑暗,而他面上些许的神情变化,亦终是被这浓夜掩埋。
“进去说罢。”莫不离叹了口气,身上的白袍像是沾染了灰尘,暗淡而阴晦。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房间里无烛无火,唯一轮弦月勾于檐角,洒下淡淡的月华。
“秦六娘已然进了宫”莫不离问道,语声微带着疲倦。
阿烈躬了躬身:“是,先生。她身边的人带得很齐。”
“是么”莫不离轻声地说道,抬手抚着额角,语气显得越加倦怠,“阿烈绝笔信中所说的最后一击,原来也没成么”
话至尾梢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恕罪。”阿烈躬身道,语声平板:“不过由此亦可知,秦六娘身边必有奇人异士,以阿烹的身手亦不成。我想,也许那个灰发女宗师便在她左近。”
“如是这般,吾等往后当越加谨慎才是。”莫不离再叹了口气,转首看向了窗外。
窗前一勾斜月,淡淡的清华铺散而来,却终是洗不去这屋中的黑暗。
安静持续了好一会,莫不离方才像是突然回过了神,自窗前收回目光,问道:“秦六娘进宫后,情形如何”
阿烈回道:“早在她进宫之前,陛下就叫人收拾出了清凉殿,如今公主殿下便住在那里,周围布了金御暗卫。看来陛下对这个女儿很上心。”
莫不离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良久后,“呵呵”地笑了起来:“公主殿下”他的笑声中含了讽意,冷润的语声冰寒入骨:“这种鬼话也就疯子才会信。龙椅上的那位是不是脑袋坏了,平白无故认个女儿作甚”
“有信物为证。”阿烈回道,布巾上的双眉皱了起来,眸中亦有着少许狐疑:“那信物是陛下当年亲手所做的一枚檀木印章,陛下一眼就认了出来。后为稳妥起见,这印章又交由金石家辨析,都说是真品。”
“这正是我最不解之处。”莫不离屈起食指敲着书案,语气中难得地带着些焦躁:“秦六娘是从哪里得来的信物至少在今年元月以前,阿烹那边盯得还是很紧的,她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外人,她从哪里得来这种东西再退一步说,就算这是她今年拿到手的,把东西送给他的人又会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而莫不离的话却还没完,停了片刻,他便又续道:“还有,那个所谓的早逝的公主生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郭士礼派人寻找旧情人,怎么能够一路寻到了青州秦六娘身上如果这是秦六娘自己布的局,她又怎么能够提前知晓此事并事先安下线索,将宫里的人引到她身边去抑或这根本不是她自己所为,那么,布下这一局的人又是谁她的背后还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