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空旷。
除了头顶那片郎朗的天,和脚下结实的土地,别无他物。连无处不在的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一片死寂。
傅灵佩左手拎着火漓剑,右手正习惯性地要去摸九索鞭。脑中突地闪过师尊那张冷脸,她不由浑身凛了凛,手也缩了回去。
此次若是不通过,想必会被削得很惨。想到之后的水生火热,傅灵佩全身绷紧,神识谨慎地环视周围,摆出一个防卫的姿势,等待着阵起。
是的,阵起。
天剑峰内门弟子修剑历来重根基,所以第一便是硬功,劈砍为主。当师傅认为你可以通过第一步的时候,那么,第二步便来了,熬剑。
所谓熬剑,又从何说起呢?
师傅认为时机成熟之时,便会设置一个四方剑阵,将各种模拟剑气封入,而后将徒弟赶入,放剑气攻击。这般日日夜夜的熬,直到徒弟能应付自如,师傅认可,才算通过。
这阵内的日日夜夜,徒弟只能以剑应战,不可借助其他手段。且攻来剑气常常出其不意,毫无规律可言。在阵内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长时间不得休息,日日夜夜的对剑,是以称熬剑。
不过,倘若师傅不上心,或者囊中羞涩,这剑阵便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了。毕竟,摆阵的材料,可都是稀品,挺金贵的。
楚兰阔自然不会如此。
虽然练剑练得两袖清风,却绝对不是悭吝之人。在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大手笔之下,却每年都会额外存下一笔花销,以作设阵之用,再急需也绝不会动用。
显然此次楚兰阔已经蓄势已久,也许在宗门大殿见到那一剑,便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不打一声招呼,便拎着小徒弟的后衣领,轻飘飘地将其丢入剑阵,打算过熬剑关。
若非傅灵佩曾有经历,不然怕是到现在都还云里雾里。
楚兰阔倒也心宽。在他看来,提醒不提醒也没甚差别。剑修,都是揍出来的。风里雨里熬出来的剑修,自有股硬邦邦的韧劲和皮实。那温室里出来的软绵绵徒弟,他楚兰阔却不需要。
傅灵佩站了一会,正待换个姿势歇歇脚,却蓦地捕捉到不寻常的气息。
来了!
一道青光倏忽而至,快如闪电,不过一瞬便已经到达傅灵佩面前。
此时闪躲已经来不及了,何况她并未打算闪躲。傅灵佩提起手中剑,脚步一错,便硬碰硬撞了上去。还太过稚嫩的剑势直接便被打散。
青光去意未绝,仍然带着骁勇之气撕空而来。
“喝――”傅灵佩毫不退让,再一次提剑前冲,砰砰砰三声,这剑光才全部消散,点点遁入空气,消失于无形。
傅灵佩的手微微发麻。她运灵于掌,细细调整,以免一会剑气来袭之时,手却滞涩,拖了后腿。之前偶然发出的南明离火剑,果真是神来一笔,之后却再也找不回那般状态。
还是太过高估自己了。傅灵佩不由苦笑,眸光却发亮。这些时日的顺畅,让她常有一种漂浮感,此时才重新落了地。
还未待她反应,又一股剑气来袭,此次却清灵如云雀,飘摇不定。
傅灵佩不能再采用硬碰硬的方法了。以重对巧,只有在占据上风的时候才能采用。一力破十会,也都是力占绝对优势才可成形。
傅灵佩腰肢款摆,轻烟步起,以一个常人不可能扭曲的姿态从剑势中钻了过去。衣裙翻飞之际,衣角便被割裂开来,逶迤于地。
不过,剑气在有人控制之下,未被打散是不会自动消失的。傅灵佩脚尖未落地,剑气便又一次从一个角落袭来,诡谲万端。
“剑者,退避是错,防卫是错,骄傲更是错!”一道冷冽的嗓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是楚兰阔。
是了。忘却脑中的技巧,忘却曾有的经验,剑修,唯一修的,便是永不后退的勇气,永不败亡的意志!只有不断向前,才是正道!以攻对攻,以攻代守!剑修,可以厚重,但绝不能懦弱!
傅灵佩放空了脑中一切,心中一片空明。只留眼前吞吐不定的剑影。
她再次提步上前,火漓剑起,一道排浪般的气势往前而去。清灵之剑气消逝!
果真如此!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傅灵佩便日日不得歇,夜夜不得眠,即便精神疲惫得似乎往前一步便要倒下,仍然需要应付着时不时攻来的剑气。
剑气万端,此阵竟已封融大半。楚兰阔对徒弟确实阔绰,这般剑阵所耗,没有个百万灵石是摆不出来的。由此也可见楚兰阔对傅灵佩的重视程度。
不过,也确实效果惊人。
傅灵佩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不过二十多日,她已经不需要神识辅助,只要剑气袭来,便能直觉判断去势,做出恰当回应。
一身衣裙褴褛,为了避免干扰判断,长发被乱糟糟地扎了个髻,全部堆在头上,远远看去却似个鸟巢,还是失败的。
傅灵佩自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形象,即便是知道,她也没时间打理。一道又一道袭来的剑气,几不间断,已经让她无暇他顾了。她的身体已然疲惫到极点,唯独一双眼睛,却亮的反常。
再次机械地将袭来的剑气打散,傅灵佩擦了擦额角的汗,脚已打颤,手也发麻,现如今她不过靠一口气强撑着。这世的熬剑过程,却比前世严厉许多,可见楚兰阔对她期待甚高,全程并未有一丝放水,似是不把她逼到绝境绝不放手。不过,她能感觉到她的反应在变快,出剑更敏捷。
傅灵佩,熬出来了。
楚兰阔看着阵中已然毫无形象的小徒弟,微微笑了。眼中的冷意渐渐漾开,疏离孤傲也似淡去了一般,暖意春融,鲜花始盛。
一步步看着一块璞玉在他手中被打磨成了稀世珍品,楚兰阔心情自然是骄傲的。
不过,还是需要一个惊喜。
楚兰阔恶趣味地想着,万年古井无波的心似乎生出了捉弄徒弟的心思。他拈指一骈,一道剑气迸发,往傅灵佩而去。此番包含他十分之二的实力,且看她造化了。
傅灵佩尚不知她那无良师父正设了道难关于她,还在与那极力耷下的眼皮作斗争。
不好!一股凉意直泛背脊。
傅灵佩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一道霸道凛冽的剑气破空而来,是师尊的剑气!
真是好大一个惊喜!
傅灵佩顾不得多想,执起火漓剑,聚起全身灵力,身上气势节节升高,以九死无回之势往前破去!她又一次进入了之前意境,心极静,剑滚烫,气势万千地攻去!
“嘭――”一声!剑气破开!
一股极强的气劲爆开,飞沙走石。
傅灵佩也被这气劲掀翻了开去,灵力已尽,身疲体乏,最终还是以一个难看的狗啃之势落地。
半世英名尽丧。
傅灵佩脸轰地红了,只想趴在地上装死。
可惜,却是不成。她强迫自己爬了起来,维持着一张面瘫脸,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虽然拍不干净。盯着鸡窝头,竭力保持一副轻松自若的样子。
“……”
噗哈哈哈哈――
一阵浑厚的笑声蓦地迸发,带着隐隐的灵力传出老远,状若癫狂。傅灵佩不由呆了。
这――,是师尊的声音?莫不是,被人假冒了吧?
远处坐镇宗门大殿,正闭目养神的穆亭云也听到了,他脑中过了下楚兰阔哈哈大笑的神情,不由浑身恶寒,直觉摇头。这应是,听错了吧?嗯,肯定是。于是他继续八分不动地闭目养神去了。
其余熟悉楚兰阔的,也多是这般态度。
唯有傅灵佩知道,这是真实。看着阵法散去,眸中仍笑意满满的师尊,傅灵佩只觉世界玄幻了。
这世界上,有比一张冰块脸,却在你面前笑得一脸春花烂漫更惊悚之事么?
显然没有。
傅灵佩一路风中凌乱地往崖下走,衣裙破烂,鸟窝堆头,几乎人人侧目。
才到得洞府门前,一道白影带着飓风扑来,伴随着凄厉的叫喊;“主人,主人,你这是怎么了?是谁这么对你了?让娇娇来,娇娇替你去!”
“……”
一阵乌鸦飞过。
傅灵佩顿时语塞。果然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娇娇显然是误会了,而这误会却让她荡漾无比,恨不能以身替。亏得傅灵佩还感动了一下,直到听到最后一句。
她挥袖掸开身上扒着的狼爪,一个闪身便入了洞府。
娇娇也呆了一呆,带着满脸的兴奋,跟了进去。
嗷嗷,娇娇要听八卦!
傅灵佩换好衣服,浑身清爽地打算补眠。精神实在太过疲惫,连调息都不顶用了。不过……还有个麻烦要处理。她头疼地看着在身边转来转去的雪狼,连开口的力气都欠了。
对不住了,娇娇!
她抓起毛茸茸的爪子,不顾破锣般的哀嚎,直接将她传送进了须弥境。
终于清静了。傅灵佩想着,便直接睡死了过去。
月凉如水,房内一片静谧。
傅灵佩静静地躺着,小脸埋在一头黑瀑似的长发中,只露出尖细的下巴。唯独体内的清灵火还在忠实地淬炼着灵根,带来微温的暖意。
一夜无话。
傅灵佩伸了伸懒腰,才想起关禁闭一夜的娇娇,忙不迭放了出来。
她预先堵住了耳朵。
果然――
她再一次深切的理解了鬼哭狼嚎的意义。
娇娇涕泪横飞地跑了出去,委屈至极,打算抛下这无良主人,投奔基友的温暖怀抱。傅灵佩并不担心她会说出这须弥境的事,娇娇小事离谱,大事还是拎得清的。
也就不去管她,如常地拎着火漓剑,打算先去后崖练剑。
“喂,站住!”
不过显然有人不想让她安生,在其门口蹲守。
是穆灵兰。
她一脸爱怜地摸着趴在怀中嘤嘤哭泣的娇娇,转头看见她,又立刻变作怒目金刚。其变脸之快,简直让傅灵佩叹为观止。
“怎么,来做正义使者来了?”
傅灵佩环胸,看着哭得凄切的娇娇,倒也难得的泛起了歉意。直到她看到一颗狼脑袋一个劲往穆灵兰胸前钻的时候。
穆灵兰并无所觉,一边心疼地抚着怀中哭泣的雪狼,一边恨声道,“娇娇这般温柔善良,你如何又把她弄哭了?”
“……”
傅灵佩一时语塞。
温柔善良?好色贪懒才是。
“我要与你一战!”穆灵兰放下娇娇,正待抽出弯刀,之前傅灵佩已经物归原主。
奈何娇娇见眼前温暖已失,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一头狼做出这般姿态,倒也是难为她了。爪子拉着穆灵兰的衣角,重新扑了上去。
好样的,娇娇!
傅灵佩见此,连忙开溜。
“接着!”身后传来一阵风声,傅灵佩下意识伸手接住,一个储物袋?还是金光闪闪的土财主风格?怎么这般眼熟?让她有不妙的预感。
“陆修士临行之前托我转交于你。”穆灵兰恶意地一笑,“还说,让你等他!”
“……”
果然。
路灵佩头皮发麻,随手收入袖中,摇摇头不愿再想,轻烟步使得更快了。
天剑峰后崖。
今日傅灵佩来的并不早,场上已经有许多人在练剑了。
而楚兰阔也已然站了一会。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冷气更是直冒,冻得身前空了一大块,剑影壁前更是空无一人,唯耳尖微微泛红。
莫非,是在为了昨天那孟浪的大笑而羞赧?傅灵佩暗自猜测。再看去,仍是冷若冰霜,殊无二状,她不由否决了这般想法。
“见过师尊!”
“晤……”楚兰阔顿了顿,又道,“今日可入剑池。”
天剑峰有二宝,一为剑池,二便是那剑影壁了。
剑影壁竖在天剑峰后崖,为天元派修剑高人常年练剑留下的剑气,人人皆可参悟。
而剑池内却是剑气纵横,池内常年灵草浸润,一边以药力炼体,一边以剑气淬体。虽不似体修一脉,却能极大地增强剑修体魄。
如若没有经过熬剑这一关,剑池这关却是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下来的。甚至有修士在经过熬剑的日练夜练之后,入得池内不过一刻,也撑不住地跳脚出池。如此这般的话,在剑道修为上不会有多少进益,也会被无形放弃。
楚兰阔并未给傅灵佩喘息时间,在熬剑一关打磨过后,便立刻勒令傅灵佩去剑池修炼。显见,他对傅灵佩有极大的信心。他相信,她的毅力会给他带来极大惊喜。
傅灵佩接过剑池令,拱了拱手,也不迟疑,直接往剑影壁后而去。
剑影壁后有个机关,可以直通剑池。至于剑池真正位于何处,便是只有天剑峰峰主才知道的机密了,就连掌门都不清楚。
倘若天剑峰峰主不幸陨落,那么便只能由其余六峰峰主令联合掌门令开启宗门最高权限,取得机密卷宗,再交予新选出的天剑峰峰主,其余人是没有资格探看的。
一阵机械的嗡嗡声中,傅灵佩到了。
空间是封闭的,黑黝黝的墙壁光滑如镜,并无出口。中央那白气蒸腾的池子占地极广,却是整个空间内最显眼也是唯一之物了。
果然符合剑修的一贯风格,并未摆上任何摆设,除了那池子,便是孤零零的墙壁,直奔主题。
池内白雾浓稠,隐隐约约间能看到不少人正端坐于内。
傅灵佩也不扭捏,直接上前。
刚刚来到池边,“哗――”地便跳出个男修,抱着腿正哇啦哇啦地叫唤,袍子下摆湿了小半片。显然是受不得剑池,腿刚刚下去,便跳将了出来。
傅灵佩暗自摇摇头,这一个,怕是修剑无为了。即便是前世的她,也是端坐池中,受了一日夜的淬炼,才忍不住出池的。
池内隐隐绰绰地坐了许多男修,闭目淬炼,多数神色痛楚,额间冒汗,女修却是一个皆无。
听到新来的涉水声,也无人好奇,顾自修炼。显然身体的痛楚,已经让他们无暇他顾了。
不过,也有意外。
池内最深处,一个男修却未闭眼。一双极大极亮的眼睛四处探看,睫毛忽闪忽闪着,带着天真的好奇,向傅灵佩看来。
他已经大半个身子都浸在了池内,只露出一个宽阔的肩膀,神色间却是一片平静,似乎毫无感觉。
傅灵佩倒也未多作端详。
剑池内大部份位置已经有人,唯独一些浅水角落还留着。不过,显然她不会满足于此。
傅灵佩忍着刺骨的疼痛,慢慢地往更深处走。
剑池之所以厉害,便是这绵绵不绝的剑气,带着草药的霸道,淬炼修士的身体,从肌至里,慢慢改造。而这改造过程中,如针扎十指一般的苦痛却是绵绵不绝,处处时时不断。
这般慢性的折磨,一时可忍得。长时间的话,便会消磨人的意志,让人痛不欲生,急欲摆脱。
便在傅灵佩慢慢挪步的时候,又有一个修士蹦出了剑池。
这位倒是没有失礼地呼痛,只运转灵力间,看到了傅灵佩已经跃过了浅水,在往更深处而去。
看着眼前女修平静的甚至于享受的脸,他不由地诧异出了声,“女的?”
一语惊起千层浪。
闭目强忍的众男修们纷纷好奇地睁开了眼睛,之前那个大眼睛修士甚至天真的朝她眨了眨眼笑。
果真是女的?
倒不是女修下剑池稀奇,毕竟天剑峰毕竟还是有一些师妹的。
眼前女修,一脸平静地走着,速度虽慢,却真真实实在往深水处挪。脸上的表情毫无苦痛,芙蓉娇艳般的小脸,甚至能让人看出享受来。
只让人觉得,她只不过是走在寻常的池水里。
这,还是个女的?
众人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