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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舍简陋,却是不能请诸位入座一叙了。”
黄朴拢起衣,冲着四周团团一礼,神色颇为歉然,似殷勤的主人深为不能好生待客而不安。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便连雪落的声音,亦被这岑寂吞没。
黄朴掠了掠衣袖,点头赞叹:
“好一支强军!”
无论是风雪中肃立的黑甲兵卒,还是墙头那如同钢铁浇铸的铁管,在在皆表明,此军整肃刚厉,绝非寻常军伍可比。
而在说出上面二字时,黄朴的语气是发乎心底的激赏,仿佛并不在意这支强军实则是来围堵甚或地击杀于他的。
“啧啧啧……”
身后传来一道毫无遮拦的谑笑:“黄大人,看不出啊,您老这戏还挺足。”
徐玠背对着黄朴,抬手掏了掏耳朵。
戏听了太多,怪腻味的。
“肺腑之言,绝无虚饰之意。”黄朴笑得十分温朗。
语罢回首,便见徐玠正立在竹下,负手望向挑在竹枝上的那盏小琉璃灯,一双布满污渍的袍袖随风飘摆,瞧来甚是闲逸。
似是察知黄朴的视线,他回头冲黄朴一呲牙,笑得没心没肺地:“大人莫怪,不是小子没见过好东西,实是这灯瞧着眼熟哇。”
他的嘴角越发扯得大,雪白的牙晃得人眼晕:“小子斗胆问一声儿,黄大人这是抢到了咱们梅氏百货的限量版?”
“侥幸而已。”黄朴立时点头,笑得一脸坦荡。
这也无甚可瞒人的,原就是他花重金买下的灯,为的是知己知彼。
而今看来,他还是看走了眼。
本以为这位徐清风只擅长些奇技(淫(巧,实则贪财好利、沽名钓誉。
可眼前这支强军,以及今晚举事失败,却告诉了黄朴,徐玠之智慧、眼界、手腕、计谋与实干,皆为上上之选,堪称人中龙凤。
可惜,不曾引为助力,憾甚。
黄朴微微一笑,按下心头杂念,走上前与徐玠一同望向竹间明灯,温言道:“清风先生造物之技,实令人五体投地。”
徐玠“哈”地一笑:“这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何如大人运筹帷幄……”
他忽地顿住,抬眼往四下一扫,唇角讥诮地勾了起来:
“小子说错了。应该说,黄大人运筹陋室之间、决败千步之外,这才是真大能啊。”
分明是嘲讽之语,经由他说来,却全无刻薄之感,反教人觉其率性脱略,大有名士风范。
“先生说笑了。”黄朴笑容如常,随口应了一句,转身引徐玠拾级而上,再要往屋中延客,却被徐玠止住了。
“不必进屋了。”他左右环视,面上挂着明朗的笑:“此间有竹、有雪、有晶灯……”
言至此,抬手冲自个儿指了指,嘻笑道:“……还有咱这雅客。便在此处叙话,亦自有一番意趣。”
“敢不从命。”黄朴含笑道,又回首吩咐:“去,给清风先生拿椅把子来。”
廊下只一椅、一几、一炉而已,委实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徐玠坐。
九影沉默地行了个礼,进屋端出来一把竹椅,安置在小几的另一侧,与原先的椅子呈犄角之势。
“先生请坐。”黄朴笑着相让。
“嘎!”
回答他的,是一声古怪至极的抽抽声。
黄朴终于有些讶然,抬眼看向徐玠,却见这位清风先生两眼灼灼,只盯着那竹椅猛瞧,数息后,猛地一拍大腿:
“哟嗨嗨、哟嗨嗨,全都是竹子的呢。雅致,真特娘地太雅致了!”
烛火映亮了他的眉眼,昳丽俊秀,恍若明珠美玉一般。哪怕此际正口吐粗鄙之语,亦让人根本生不出恶感,唯觉此子迥异于世人,特立独行。
黄朴被他说得怔了怔,待明白过来,面上现出一丝无奈,摇头不语。
“那谁,给爷把那啥拿来。”
徐玠提着嗓子唤了一声。
“啧!”
角落里便传来一个响亮的单音。
相较于徐玠之前那一连串的啧,此一啧所包含的意味,显然要丰富多了。
麻烦、事儿多、你自己没长手么……诸如此类,尽在其中。
随后,众人眼前一花,那琉璃灯下便现出一个人。
葛衣、麻履、鸡窝头,瞧来就像个种地的老农。
平平无奇。
若他的手上不曾提着一把透雕云芝纹黄花梨六方扶手椅的话,此考语于他实是再合适不过。
初影与九影同时动了动。
老农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半息后,院中重归寂然。
初影受伤的手无力地垂下,九影面巾上的痕迹亦像是深了一些。除此之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老农慢吞吞拾级而上,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
“哐”,扶手椅替代了原先的竹椅,落在小几一旁。而那张竹椅,则换到了老农手中。
这交替过程是如此自然,就仿佛那黄花梨六方椅本就在廊下,而竹椅本就在这人手中。
“有劳。”徐玠干笑着冲那人点了点头。
“嘁。”
庄稼汉又发出了一个单音,提着竹椅,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地走了。
或者不如说,是融化在了黑暗中。
目视他离开的方向,黄朴骤觉胸口滞重,下意识吐纳了一息,旋即才想起,在此人现身的那一刻,他居然忘记了呼吸。
竟是连他都被那老农慑住了。
“先生当真大才,引天下英雄折腰啊。”
黄朴长叹了一声,转眸望向徐玠。
“这叫什么话?”徐玠一屁股坐了下去,嘴撇得都快歪到耳根儿了:“老黄啊老黄,你个老阴阳师,又给本官挖坑不是?”
他不再以“小子”自称,转而改称“本官”,面上的笑容倒还没变:
“黄大人满腹经纶,自当知晓这所谓‘天下’,指的便是‘天子冶下’。咱大齐圣天子英明神武、文韬武略、天纵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是千古第一明君哪。甭管你是英雄还是狗熊,在圣天子脚下那都得五体投地,与本官有何干系?”
丝毫未顾情面的一席话,连个嗑巴都没打,实是有赖于最近常常习练,说惯了。
没法子,官场厚黑么,要是连这点儿话坑都不知道填死喽,那他徐五也早就死翘翘了,还能活到现在。
被他抢白了一通,黄朴却也不恼,只笑着执壶斟茶,口中闲闲地道:“是本官失言了,徐大人勿怪。”
徐玠半侧着身子,眼尾余光吊在他身上,嗤笑道:“我信你个大头鬼。”
黄朴笑吟吟将茶盏推至他跟前,忽地抬起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问:“我派去皇城的那些人手,如何了?”
“死了呗。”徐玠答得十分轻松,一只手搭上椅袱,漫不经心地敲着,应和着他续下的余言:“全杀了,一个活口没留。”
黄朴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良久后,他仰首望向漫天银屑,悲叹道:“唉,我虽有所料,却没想到他们都死了。此皆我之罪也,我真是无颜……”
“得得得,咱不唱戏成不?”徐玠抬手掩嘴,以一个极其响亮的哈欠打断了黄朴。
黄朴叹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身上气息却犹自悲戚。
徐玠拿衣袖抹了抹眼角,没精打采地道:“折腾了这一晚上,我委实是累的慌,咱还是先把这儿的事了掉,等进了诏狱,大人想唱什么戏、扮哪个活儿,没人管你。”
言至此,忽地拔高了声音:“侯大监可到了么?”
“来啦,来啦。”随着一道阴柔苍老的语声,乾清宫大管事侯敬贤颠着碎步,跨进了院门。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个小黄门,那小黄门手里捧着一只金漆托盘,上以明黄巾子盖着。
黄朴淡然地看着他,眉眼间哀色尽消,再不见一丝悲伤。
这一刻,他并没注意到,立在他身后的九影与初影,同时垂下了眼睛,也不知是不忍看,还是不愿看。
“陛下可算抽空儿把诏书给拟得了。”徐玠言笑晏晏地道,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冲侯敬贤拱了拱手:
“您要是再不来,我这擅闯官邸、师出无名的,可是犯了齐律了,那是要挨板子的。”
“那不能够的,绝不能够的。小徐大人公忠体国,陛下都看在眼里呢。”侯敬贤笑得见牙不见眼。
徐玠起身迎至阶下,扶着他踏上台阶,笑道:“这里就先交给侯大监了,等您宣完了旨我再来。”
侯敬贤自不敢在他跟前托大,小心应酬了几句,客客气气目送徐玠出了院儿,方才转过头,看向廊下的黄朴。
这一转脸儿的功夫,他面上的笑容就削薄了好几层,只剩下一层皮子了:
“黄大人,别站着啦,接旨吧。”
黄朴眉眼端肃,抬手正了正衣冠、掸了掸衣袖,腰背挺直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