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听到什么――谎言或真相,对他而言,同样都是欺骗。
他尊敬肖恩,他喜欢艾瑞克,他相信他们……如今他付出的信任却全都变成了射向他胸口的箭,一根根锥心刺骨,避无可避。
也许他真的该听拜厄那一句话――“别相信任何人。”
艾瑞克的声音断断续续,起初简直语无伦次,带着许多琐碎无用的细节,夹杂着喃喃的祈祷与忏悔,却没有一个人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他。
他见过赫莉娜?克利瑟斯,不止一次。
&nbs∈∵,∽ansh¢uba.p;第一次还是在五年前。那时艾瑞克才刚刚进入神殿,还是一个负责守卫的见习骑士,一次在黎明时分交接后回房休息时,在距离演武场不远的庭院里,遇见了一个披着长长的金发,神情恍惚的年轻女人。
女人一身蓝裙,肤色雪白,姣好的面容不加修饰,一个人在庭院中走走停停,嘴里念念有词,空茫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她的神智看起来显然有些问题,但艾瑞克单纯地以为她是在家人的陪同下来神殿祈祷,却误入神殿后方,迷失了路。他试图接近那个女人,将她送到合适的地方,找到她失散的家人,肖恩却突然从黑暗中出现,一声不响地带走了女人。
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艾瑞克什么也没敢问。
那时肖恩并不常出现在柯林斯,只是偶尔从斯顿布奇回来。又匆匆离去,但对年轻的圣骑士们来说,他依旧是神殿之中除了圣者费利西蒂之外最令人敬畏的。
“他不说。就意味着你不该问。”
那是稍稍年长的圣骑士在这之前就告诫过艾瑞克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戒律。
艾瑞克是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并没有特别旺盛的好奇心,如果不是之后的另一次相遇,他大概会把这件事完全忘记。尤其是几个月后发生的那件事……比一个在神殿里迷路的女人要令人印象深刻得多。
他们抓住了伊斯――那条变成人形的冰龙。轮到艾瑞克做守卫的时候,他忍不住透过窗口窥探过一眼,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缩在墙角的。瘦弱无助的少年。那头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微微泛出光芒的金发,让他不期然地想起了那个在黎明的微光中徘徊的女人。
几天之后,他再一次见到了她。
银白巨龙撞破神殿的地底。从湖面冲向天空的那一天,艾瑞克是第一个冲进那原本是地牢,却被倒灌的湖水淹没的地方的人。
他拖出了受伤的同伴,正瞪着清澈的湖水下的大洞。惊讶于那条冰龙强大的力量的时候。却看见了一缕漂浮的金色长发。
他本能地游了过去,从倒塌的石砖缝隙里救出了另一个人――那个他曾见过一面的,神秘的女人。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在这里……抓住她的手臂时他甚至以为她已经死了。她紧闭着双眼,脸色发青,肌肉僵硬,却在艾瑞克准备带着她浮上水面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圣骑士本该无所畏惧,艾瑞克却在那一刻吓得几乎撒手扔开她。
女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湖水中灼灼发光。定定着看着他,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皮囊。审判着他的灵魂……又似乎是越过了他,专注地凝望着另一个世界。
把她拖出水面时艾瑞克浑身发抖……那并不只是因为冷。
他呆呆地看着她,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办,有人在他身后冷冷地开口:“你没有见过她。”
不需要回头,艾瑞克也能听出伊卡伯德的声音,尽管牧师很少说话,声音也并不特别……但那种毫无起伏的音调,是伊卡伯德所独有的。
他无法开口,只是坐在原地发着抖,眼睁睁地看着伊卡伯德并不怎么温柔地一把拉起那个女人,眨眼间传送离开,连看也没看一眼不远处另一个受伤昏迷的圣骑士。
这一次,艾瑞克没办法再克制心中的疑惑与愤怒――他可以理解把一条危险的巨龙关在地牢……但那样一个柔弱无害的女人,到底又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在所有人都忙于寻找和捕杀那条冰龙的时候,他却开始小心翼翼地打探那个女人的消息。但神殿中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而他还没有大胆到敢去问伊卡伯德……或者从斯顿布奇赶回来的肖恩。
几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找遍了神殿的每一个角落,却再也没见到那个女人的踪影。他猜想她或许被送去了斯顿布奇……他疑惑着待在神殿深处除了肖恩之外再不见人的圣者费利西蒂是否知道这个……混乱与不安之中,他成了同时进入神殿的见习骑士里,最晚受封的那一个,而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追杀那条终于又一次暴露行踪的冰龙。
年轻的圣骑士恐慌地意识到自己的信仰并不坚定――他甚至隐隐觉得那条龙根本没有邪恶到非杀不可的地步。它的确破坏了神殿……但却是他们先把它锁在了地底。
他在圣堂之中彻夜祈祷,希望女神能够给他一点指引。然后……或许算是某种回应,在其中的某一晚,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人。
他没能看到她的脸,但他能认出那一头过长的金发。那些曾经犹如金丝般闪亮,如今却黯淡无光,如月色般苍白的长发,从肖恩?佛雷切的臂弯中垂下,几乎拖到地面。
她死了。
不需要再用任何方式确认,艾瑞克确切地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他只是不敢去想,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不由自主地偷偷跟了上去,远远地看到肖恩抱着她,乘船消失在圣墓之岛周围的迷雾中。
回来时,肖恩独自一人,脸色阴沉。
艾瑞克石化般站在阴影中,直到肖恩站到他面前都没能反应过来。
很长的时间里,肖恩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艾瑞克。年轻的圣骑士看不懂他复杂的眼神,也无力去分辨。
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冰冷的杀意……而他毫无反抗之力,也无心反抗。如果他所一直当成神祗般敬畏的圣骑士团长竟然会是一个杀人的凶手,或许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他记得肖恩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在自己的房间,同房的伙伴正睡得鼾声震天,他茫然地坐起来,已经完全不记得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失去了那一晚的记忆――可笑的是,不久之后,他干脆在一场怪异的瘟疫中,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成为了另一个神祗的信徒。
他没有隐瞒任何事,甚至包括他曾经失去自己的力量,包括埃德如何把他从地狱之门前拉了回来。
他只是从来没有告诉埃德,那一刻,他其实是想死的――在一点点回到他脑海的记忆之中,也包括了不知被谁抹去的,他宁可永远忘掉的那一晚。那些凌乱的长发,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他的灵魂之中,让他不得安宁。
“命运”……似乎一切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回到神殿之后他只能装作依旧不记得那一晚,做他沉默而忠实的圣骑士。他知道那个女人的尸体有可能被藏在哪里,却从不敢去寻找,似乎只要看不到尸体,他便能继续欺骗自己,那不过是一场噩梦。
但不久之前,当埃德因为好奇而钻进岛上的旧墓穴时,他不得不跟了进去。
他知道埃德想要寻找什么,所以也一直心烦意乱地寻找着那个古老的姓氏――克利瑟斯,希望能够尽快离开。
他找到的却是一个不可能属于那位两百年前死去的国王的名字。
赫莉娜?克利瑟斯,一个女人的名字,小小的一行字,匆匆刻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木棺棺盖的边缘。
棺材看起来十分古老,刻痕却是新的――艾瑞克瞬间意识到那可能是谁的名字。
古老的克利瑟斯家族,大部分人都是金发蓝眼,在维萨城长大的他是知道的。
慌乱之中,他挡住了埃德的视线,而后……他弄丢了埃德。
之后的混乱里,他再也没有机会确认木棺里躺着的到底是不是那个女人……也不敢去确认。
他只能不停祈祷……在所有他以为自己独自一人时祈祷。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寻求真相,也没有足够的冷漠无视真相。
所以当他的祈祷被人听到,并且被逼问出他所知的一切时,他反而如释重负。至少……他不需要再独自承担。
被他含糊提及的人似乎也是一位圣骑士,这一点让埃德心中发冷――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时候,整个神殿或许早已开始分崩离析。
……但这与他还有什么关系吗?
“埃德……他什么也不知道。”
在陈述一切之后,艾瑞克垂头低语,依旧不敢看埃德一眼:“他或许并不是真正的圣者……但正如陛下所说,他单纯且善良。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们……”
埃德怔怔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情复杂。
他感激艾瑞克在这种时候还记得为他辩白,但他的确是错了。即便是在说出真相的这一刻,他所选择的也是一个完全错误的时机,和完全错误的方式。
哪怕他或许别无选择,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柄砍向神殿的长剑……握在敌人的手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