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伊兰并不知道那么多“过去的故事”。炽翼对安克兰的仇恨,他是从九趾那里听到的作为“耐瑟斯的信徒”,九趾也曾奉命寻找过安克兰,尽管没人告诉他找一个死了几千年的精灵的目的是什么,没有心却善于把握人心的海盗却自有猜测。
“背叛总比友情更令人难忘,不是吗?”
那时他甚至这样对奥伊兰感慨了一句。
埃德知道更多,却也无法回答奥伊兰的问题,他心中有另一个猜测,但同样找不到多少根据。
奥伊兰同意写下他所记得的东西,但仍认为他们应该尽量拿回那本笔记。
“它的价值无可估量。”他说,“无论何时……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它都是很有用的。”
“我们其实也一直在找那个海盗。”斯凯尔蒙德开口,“大法师塔那些家伙跟他之间的交易,固然是双方自愿,他可也在其中做了不少手脚。”
埃德并不介意让那本笔记落到大法师塔手中,事情便就此定了下来。斯托贝尔或许会因为越来越多的任务而大挠其头,却也会乐在其中与维罗纳大师相比,他的确是一个称职得多的领导者。埃德觉得,这大概也是许多强大的法师即使知道他不能施法,也依然愿意帮助他的原因。
第二天他简单地把奥伊兰的拜访告诉了肖恩,也告诉了他那位死灵法师的怀疑。
肖恩的眉头深深皱起。
“而你觉得那是有可能的?”他问埃德。
埃德点头。
良久的沉默之后,肖恩问他:“你已经有了打算?”
会问这一句,大概是因为埃德看起来十分淡定。
而埃德再次点头。
“提高警惕,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准备,”他说,“尽量把战斗控制在我们可以控制的地方。”
肖恩的眉头皱得更深,问他:“这跟我们之前的计划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埃德承认,“但这已经是最好的计划。”
多一个敌人,或少一个敌人,他们所能做的都不过如此。
肖恩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眼中居然也有了点笑意。
“去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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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得那么淡定,埃德心里其实很慌。连续几天,他忙得几乎不见人影。娜里亚好不容易在二楼的走廊上拎住了他,无奈地问:“你这又是要去哪儿?”
埃德张口,却发现他回答不出来。他有很多地方要去,有很多事要做,每一件似乎都很急,急得他也不知道先去哪儿更好。
“知道吗?”娜里亚没好气地戳他的额头,“你这几天就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你甚至跑到码头去看那些送人去林露的船!那是你需要操心的事吗?你还记不记得莫克对你说过什么?”
埃德又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莫克对他说过好多话,娜里亚指的到底是哪一句?
为了给娜娜做个好榜样已经决定不再翻白眼的娜里亚,终于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只需要去做最重要、你最擅长的事就好。”她告诉他,“埃德辛格尔,你把自己撕成一百片到处贴,可不比一个完完整整的你,专心致志地做好一件事更有用。”
“如果他能弄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就不会这样到处乱扑腾了。”
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伊斯毫不客气地嘲笑。
娜里亚恼怒地一拳杵在他肩上:“你不是要去巡视你的财产吗?你要让博雷纳等你多久?”
被赶的伊斯举起两只手,翻身直接跳下了二楼。娜娜在他头顶得意地伸开两只小翅膀,像在他头上开了好大一朵花。
“晚餐给我们留一份!”他头也不回地叫着。
娜里亚对着他背影哼了一声,又转向埃德:“所以……”
埃德软趴趴地往她身上一倒。
娜里亚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抱住他:“怎么啦?……你没事吧?”
埃德不敢演得太过分,顺势回抱住女孩儿,哼哼唧唧:“没事,就是……春天都快到了呢。”
娜里亚一脸茫然:“所以?”
埃德微微叹口气,在放开她之前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偷了个吻,抬头就对上刚打开门的艾伦卡沃能生吞了他的眼神,浑身一僵,立刻站直,一本正经地开口:“做最重要的事,我知道啦,我现在就去!”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娜里亚回头看一眼艾伦,也有些尴尬,却还是不甘示弱地瞪圆了眼睛看过去:“说好的会给我们祝福的呢?他都还没跟我求婚呢,你是想吓得他不敢开口吗?”
艾伦冷哼一声。他倒是真希望那蠢小子永远别开口,但如果他真因为被他瞪这么几眼就连开口求婚都不敢……打断他两条腿都是轻的!
但这会儿娜里亚却终于想起埃德那句“春天都快到了”是什么意思泰丝说过,埃德想要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来一场让她刻骨铭心的求婚的。
她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在艾伦复杂的眼神中强自镇定,昂首挺胸地下了楼。
“如果他真不敢开口了呢?”艾伦不死心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
娜里亚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的父亲,褐色眼眸明亮无比。
她知道这一句里的“不敢”是什么意思,可她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如果艾伦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她现在就可以告诉他。
“那我就向他求婚。”她说,满不在乎,又坚定无比。
而埃德辛格尔,即使心中有再多的顾虑,也绝对不敢拒绝。
艾伦瞪着她,噎得脸都青了,直到娜里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都没能出声。
他知道他的女儿说得出就做得出。可这也太、也太……
他气得胡子都抖个不停,忍不住重重地砸了一下门,又颓然靠在门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逐渐阴沉。
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个走了狗屎运的臭小子尽快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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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并不知道他突然获得的巨大胜利。他在斯顿布奇愈见荒凉的街道上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在喷泉广场边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这里的石椅是修整过的……为了新年时的那场庆典。那一晚的灯火和烟花仿佛还在眼前,曾经拥挤在这里的人,却已经大半乘船度过维因兹河,带着对故乡的留恋和对未来的不安,去向一座陌生的精灵城市。
风有点冷,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往年,这个季节已经有从南方而来的、温暖而湿润的空气,为这座城市带来淅淅沥沥的小雨。绒绒的绿色会悄悄出现在路边,甚至侵入石板路的缝隙,想要把整个大地都染上自己的颜色。整个城市会在清晨婉转的鸟鸣中醒来,太阳会在洛克堡的晨钟里爬上天空……
那座钟楼已经塌了。
他吐口气,紧扣在一起的手松开,从衣服里扯出那面小小的镜子,镜面在黯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发出低低的嗡鸣。
在这里没法儿看到彼此,但交谈是没问题的。他接通时还没能听见斯托贝尔的声音,就听见了另一个人的怒吼:“是很有用,但是有什么用?!这么短的时间,我们怎么可能完成这么大的法阵?!”
“小一点也是可以用的嘛。”这似乎是奥格罗的声音,“小一点,多几个。”
“可以用?!可以用?!……也不是不可以。”
这声音从暴跳如雷到冷静从容几乎完全没有过渡,听得埃德一愣一愣的。
“……抱歉。”斯托贝尔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那是弗尔南,他最近有点……”
“崩溃。”埃德说,“也……可以理解啦。”
原本三个月的时间突然变成半个月,任谁都要崩溃一下,何况“分开两个世界”,真心不比“重新建起这个世界的屏障”要容易。
后者花费了伊卡伯德好几年的时间,算上之前费利西蒂的研究,就更长。如今他们对许多东西的确有更深的了解,要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完成前者这样宏大的计划,其压力不言而喻。
“别担心,”斯托贝尔的声音里似乎带点笑,“我们能解决的。你送来的安克兰的笔记相当有用,事实上,我们发现一个新的可能……”
结束了交谈之后,埃德收起镜子,想起那些法师们的发现,不禁为他们惊人的热情和行动力而赞叹不已,相比之下,他好像……有点颓,也有点废。
他坐直身体,用力揉了揉脸,对自己嘟哝:“我们能解决的。”
嗯,这句话,比他从前常说的那句“总会有办法的”,还更积极,更自信了一点他要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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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作起来的埃德先找了曼妮莎。应邀而来的恶魔听他提起安克兰,忍不住露出个微带嘲讽的笑。
“我警告了你那么多次,”她说,“你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他有多么重要了吗?”
“……我其实一直知道的啦。”埃德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曼妮莎顿了顿,神情也有些郁闷,苦笑道:“真巧,我也是呢。”
他们相视一笑,那点无形的焦躁似乎也消散了几分。
“我想确认一件事,”埃德开口,“你觉得,他有什么很强的野心吗?”
曼妮莎微微眯起眼,像是再回忆,然后她摇头:“没有。他曾有过热情,但那热情不过为了源自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不过,不像罗穆安韦斯特那种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家伙,安克兰很有耐心,专注且有条理,任何问题,他一定会研究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结果,才会去解决另一个,所以,他所涉猎的范围或许还不及罗穆安,对任何一个他所研究过的问题的掌握,却绝对无人能及……当然,他的另一种热情,源自他对他那位精灵父亲的爱。他对权势和力量都没有什么欲望,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挺像那个倒霉的精灵的。”
埃德沉默片刻,又问他:“那么你觉得……他还在列乌斯的控制之中吗?”
“当然。”曼妮莎十分肯定,“我们的神为他自己弄出这么个儿子,就是为了把他当成自己的工具,他绝不会给他一点逃出自己手心的可能。虽然安克兰也不可能就此认命,但如果你想利用他来对付列乌斯,恐怕……”
她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一闪。
埃德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
“我并不擅长利用谁去对付谁,”他说,“但顺势而为……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而且我觉得,这也正是安克兰在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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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曼妮莎之后,埃德去了艾拉弥。
或许是已经做完了自己在这里该做的事,又或许是厌烦了被一再“拜访”,安克兰和莉迪亚都已经不在那有着精致花园的隐秘住所。所有的建筑都仍在那里,房间里却已经蒙上了灰尘。没有任何法术保护此地,恣意生长的植物也将原本看似自然、实际却精心打造过的花园变得面目全非,仿佛在告诉他,曾经的主人再不会回来。
埃德并没有试图寻找什么安克兰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值得他寻找的东西。现在想来,那个看似高深莫测的精灵,其实并不是那么神秘。他所做的一切之所以让他们觉得难以捉摸,是因为他所知的远胜于他们……他看得比他们更远,布局也远早于他们。他耐心地看着他们跑来跑去,为了不知真假的目标而奔波,并不试图去改变他们的方向,只是适时地推上一把,或稍稍拉一拉,就能让所有的棋子,走出他想要的棋局。
奥伊兰说他其实也研究过时间。但在他看来,妄图通过扭转时间去改变某些事,是极其愚蠢的,因为时间的规则比空间更不容打破,它永恒向前,而唯一的成功之道,是顺流而行,掌握它,利用它,而不是改变它。
……可安克兰,也曾亲自向他展示,如何从不同的时空里,一点点消磨炽翼的力量。
他真正想要告诉他的并不是这个……而他居然现在才能明白。
一头白发的年轻人站在艾拉弥冬日荒芜的原野上,弯腰扯起一根野草。它看起来全无生机,深埋泥土之中,靠近根部的地方,却还藏着一点顽强的绿意。
这里的风比斯顿布奇还要冷……可春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