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霭自银白双翼下掠过,埃德濡湿的黑发上,小小的水滴如宝石般闪光。连绵的群山与森林自他眼前伸展至天边,绿意无边无际,代替了冬日的雪白与枯黄。湛蓝天空上只有薄薄几片云,如纱般轻盈地铺展着,阳光下的维因兹河里仿佛流淌着黄金,自北方蜿蜒而来,壮阔而平静。
这样壮丽的景色,世上并没有几人有幸能欣赏,埃德却只是双目无神地沉浸在发自内心的无力中。
他骑在冰龙的脖子上,双腿蔫蔫地垂在两边,整个上半身懒洋洋地向前趴在冰冷光滑的鳞片上,枕着双手,一动也不想动。
知道自己没用是一回事,被人明明白白地当面说“不值得信赖”又是另一回事……他还曾经天真地以为肖恩已经承认了他……但他承认的显然只是尼娥的选择,费利西蒂的嘱咐,而根本不是埃德这个“既没有虔诚的信仰,也没有强大的力量”的家伙。
最伤人的是,肖恩的每一句话,他都无法反驳。
可他已经很努力地去学习任何肖恩让他去学的东西; .了啊……他还记得费利西蒂的那句话――“相信肖恩?佛雷切,他会是那个毫无条件地帮助你的人。”
他相信肖恩……肖恩却并不相信他,那个在圣者的名号之下,依旧懵懂无知的年轻人。
――这又能怪谁呢?说到底,还是他没用嘛。
埃德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般的叹息,发泄般一下又一下将额头撞向冰龙的鳞片。
“……给我坐好!”冰龙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我让你骑在我脖子上四处乱飞是为了让那些愚蠢的人类相信你‘驯服’了我。并且倾倒在你无可匹敌的力量和圣洁的光辉之下……一滩烂泥有屁光辉可言!”
“我本来就没同意。”埃德气鼓鼓地继续瘫在那里,“你们根本就没问我同不同意!”
冰龙从鼻子里喷出一团寒气,一声不响地突然在半空里翻了个身。
毫无准备的埃德头朝下摔向维因兹河,呼啸的疾风将一声尖叫堵在了他的嗓子眼。他知道伊斯不可能让他摔死,但看着河岸边黑色的礁石迅速逼近,他还是本能地开始手舞足蹈,慌乱地试图减缓坠落的速度。
然后冰龙银白色的身躯占据了他整个视线――他摔在伊斯的背上。狼狈地滚了两圈才稳住身体,手脚并用地又爬回了原来的位置。
“还是不同意!”埃德愤愤地用力猛拍着冰龙的脖子,“别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
但他终究还是没敢继续毫无形象地趴在那里。
冰龙冷冷地哼了一声。一甩长尾,转向另一个方向――克利瑟斯堡的方向。
看着峭壁之上那熟悉的城堡越来越近时,埃德终于慌了神。
“等等,等等!”他抓住冰龙的角试图把它的头往另一个方向掰。但那硕大的头颅根本纹丝不动。
“别去那儿嘛。伊斯!”埃德慌乱地恳求着,“求你了,现在别去……或者先把我放下,扔在哪里都行,我能自己回神殿的!”
他当然不是不想回家……有时他甚至会梦见已经回到那古老的城堡,赤着脚飞奔在长长的走廊上,有人在他身后无奈地叫着:“埃德?辛格尔,给我停下!”
――但他不能回去。不是现在。
“……瓦拉还不知道吗?”冰龙没好气地问,“你以为还能瞒多久?让她从其他人那里得知自己的儿子变成了什么见鬼的圣者。那只会更糟。”
“我知道……我知道……”埃德苦着脸抓抓下巴,“可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她……明天,明天嘛!”
“你的‘明天’可没剩下多少。”冰龙随口道,然后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有些不祥,不由得紧紧地闭上了嘴。
十几天后的五月节,就是肖恩选定的公开宣布埃德的身份的日子,他的确没剩下多少时间,自己去将一切都告诉瓦拉。
“逃避问题而不是面对它,这样可不行。”它老气横秋地现学现卖,“你可不是小孩子了!”
埃德没精打采,含含糊糊地哼了两声权作回应。
冰龙调转方向,飞向维因兹河的对岸,刻意缓缓从田间掠过,让那些惊慌失措的农夫们能够看清它脖子上黑发的年轻人――这样就够了吧?作为一条对诸神都不愿臣服的巨龙,它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得足够“驯服”。
但它怀疑那些只顾着抱头鼠窜的人根本没空看它脖子上是不是骑了个人。
“……我觉得你只是把他们吓得四处乱跑而已。”埃德完全没帮忙,只是憋着笑,幸灾乐祸地说。
“闭嘴!”冰龙恼怒地低吼,冲上了高空。
飞回柯林斯广场时,它发现圣骑士们已经用木质的栅栏围起了足够它降落的空间,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不悦――如果乖乖落在里面,它就真的活像一匹被圈养的野马了……
但盘旋了两圈,它还是忍气吞声地飞了下去,降落在栅栏里,低下脖子让埃德能轻松地跳到地面。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埃德在它耳边充满期待地低声怂恿。
冰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轰一声趴下去,索性闭上了眼睛。
“埃德!”艾瑞克脚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声叫着,“你得去试试新的礼服……”
“又试?!”埃德跳了起来,“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完!我又不是要去参加舞会的女孩儿!上一件不是挺好的嘛!”
冰龙忍不住闷闷地笑了起来,笑得整个巨大的身躯都抖个不停。
“嗯……这个我说了可不算。”艾瑞克老老实实地回答。
埃德喃喃地抱怨着,却还是拖着脚步跟他去了。
无所事事的冰龙很快就有些昏昏欲睡。肖恩允许它以人类的形态进入神殿――“任何会为你而开的门,你都可以进入。”――他是这么说的,但老实说,它对这宏伟的……还曾经囚禁过它的建筑实在兴趣缺缺。
它把头缩在翅膀下,枕着自己的前爪,懒洋洋地张开巨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即使闭着眼睛它也能听到守在一边圣骑士因为紧张而绷紧了肌肉时,锁甲与铠甲间发出的摩擦声,那让它微微有些得意。
这些骑士们总把自己藏在闪亮的盔甲之后,只露出下巴和小部分脸颊的头盔成功地遮挡了他们的表情,让每一个人看起来面目模糊,坚不可摧,仿佛只是某种象征,而并非有血有肉的活人。冰龙有些好奇他们到底是如何辨别谁是谁,照它看来他们几乎都一模一样,用信仰和坚甲利刃保护着自己,貌似毫无畏惧……投向它的目光里却也依旧有本能的恐惧。
站在它左边是一个年轻的圣骑士,总是时不时偷偷飘向它的目光里,在畏惧之外,又多了几分好奇。
但另一道目光……那其中熟悉的寒意,让冰龙猛地清醒了过来。
它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窥视着右边的圣骑士。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面,黑色胡须遮住了脸……
圣骑士侧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黑色双眼沉如永夜。
――那是拜厄?扬。
冰龙闭上眼,突然间有些心烦意乱。那个堕落的圣骑士……为了杀它,他甚至不惜冒险潜回神殿吗?他明知这里不会有人帮助他,他昔日的同伴只会毫不留情地对他拔剑……
那曾让它愤怒而不屑的恨意,此刻却让它有些不知所措。
它从不愿细想朱尔斯到底是不是被它所杀,记忆里那些零碎的片段根本无法拼凑出事实。它曾经努力告诉自己,就算是它杀的又怎样?它是一条龙……
可它不只是一条龙,它还是伊斯?克利瑟斯。那个人类的少年记得朱尔斯宽厚的笑容和低低的嗓音,记得他不逊于精灵的箭术,记得他对艾克伍德森林里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时眼中的光芒,记得他总是毫无怨言地在艾伦离开时暗中照顾着他和娜里亚……
他不该死在它手中。
它可以分辩它那时根本神志不清……但拜厄,那个失去了兄长的人,大概永远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
他的仇恨情有可原,伤害最深的却是他自己。如今杀死朱尔斯的凶手,那条“邪恶的巨龙”,可以堂而皇之地躺在神圣的柯林斯神殿外晒太阳,他却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只能隐藏于别人的盔甲之中,冒着必死的危险,继续他无望的复仇。
曾刻意忘却的回忆,努力压抑的愧疚,全都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冰龙不安地缩了缩身体,犹豫着是不是该揭穿他。只需要叫出拜厄的名字,不用它动手,这里的圣骑士就能帮它解决掉这阴魂不散,如影随形的敌人……
但它最终只是把头更深地钻到了翅膀下面,忐忑地等待着――它当然不可能死在拜厄剑下,但多少该给他一个机会,哪怕是对他的锲而不舍和勇气表现出一点敬意……
但拜厄始终没有动手。
中午时分,前来换班的圣骑士接替了拜厄和那个年轻人,听着拜厄的脚步声走向通往神殿后方的长廊时,冰龙疑惑地微微抬起了头,看着他的背影。
拜厄的脚步没有一点迟疑――他的目标难道不是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