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县。
夜已经深了,漆黑一片的巷子里响起脚步声。
院子里的大树被夜风吹的呼呼作响,女人将身上衣衫搂了搂,起身掩下窗户,侧耳听去,远远传来“咚……咚!咚!”
一慢两块的梆子声后,熟悉而悠长的调子响起,“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想了想,女人披上一件衣衫,举着烛台出了门,沿着曲折的长廊走到拐角处,看到屋子里的烛火已灭,这才放下心。
转身慢慢回屋,突然一阵风吹来,女人手上烛台上的火苗闪烁不定,将其脸庞映得阴晴不定。
嘉靖三十三年,对于她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不寻常的地方并不仅仅是那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儿满门遭屠,也不仅仅是从巷子里的小门小户搬迁到如今这座偌大的宅院中。
不远处的亭柱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女人,虽然看见了她脸上的哀伤,但也借着跳动的火苗看见了她眼神中的轻松、雀跃,还有一丝疑惑不解和对未来的迷茫。
不长的一段路女人走了好一会儿,甚至在屋门口来回盘桓,直到一阵夜风将烛光扑灭,她才叹息声迈过门槛。
女人准备卸下衣衫上床歇息,正要关门时,突然转身间身子一僵,缓缓转头看去。
随着“咯吱”一声微响,之前被掩上的窗户又被打开了。
一道身影坐在窗前书案边,皎洁的月光投射在他的侧脸上,那是一张让女人印象深刻,常常从夜梦中惊醒的脸庞。
钱渊转过身,举止有礼,温文儒雅道“王姑娘,久违了。”
王翠翘的身子猛地向后一缩撞上了后面被关的死死的屋门,白皙的脸庞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并不是个蠢人,记忆力也不像金鱼一样只有几秒钟,当然记得之前自己并没有关上门。
看着这个女人没有试图转身去拽门,也没有放声大喊,而是颤着身子缓缓坐在圆凳上,钱渊满意的点头赞赏。
“这处宅院在崇德县能排进前十,据闻以前是一位吏部员外郎致仕后修建的,虽然比不得项家,但也有不凡之处。”钱渊温和的开口,“看来王姑娘已经知道了。”
王翠翘颤抖的声音略类高了些,“知道什么?”
“王姑娘不用担心,宅院对街处的那两人都已入梦。”钱渊笑着说“当然了,虽然无人打扰,但最好还是不要惊扰他人美梦,看看,连蜡烛都没点。”
看着面前这个娇媚女人微微垂头,细细的牙齿咬在下嘴唇上,钱渊不禁感慨一声,真是人间尤物啊,也不怪徐海那厮念念不忘。
“沈教谕满门上下无一活口,就连看门的黑狗都被砍得血肉模糊。”
“从烟花巷子搬到这处价值不菲的宅院,门户森严,无人打扰。”
“就如同一块玉石被雕琢成传世玉佩一般,恭喜,姑娘这是被人金屋藏娇了。”
“难道姑娘不知道他是谁?”钱渊摇摇头,“我不信。”
似乎因为这次没有破门而入,似乎是因为这次没有那些持刀拿枪的汉子,王翠翘胆子稍微大了点……虽然实情和上次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更让人惊骇。
“他……他来过一次,但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他是你去年救下的那个青年。”钱渊有些诧异,徐海并没有说出实情,也是,虽然是个下九流女子,但未必肯跟着流亡于海上。
“是……他是谁?”王翠翘大胆的抬头盯着钱渊,“我知道你……你是守城的那个华亭秀才。”
几个月前,崇德那一战,钱渊虽然并不像卢斌、李良钦那样天天出现在公开场合中,但城内居民都对他很熟悉,战后城内多有人家为钱渊立牌位祈福。
钱渊并没有避开王翠翘那试探而迷茫的视线。
一男一女在昏暗的屋子里久久对视,没有什么暧昧的气氛,反而有些古怪。
钱渊在反复盘点心里的计划,不管是从前世史料上读到的历史,还是从这一世搜集到的信息,眼前的这个女人都很有用。
这时候,王翠翘猛然惊醒,霍然起身,脚尖向前探了半步,细细压下生意,“他是倭寇!?”
钱渊眼神有些诧异,虽然是个妓子,但还真不是寻常人物,虽然从逻辑上很容易做出这样的判断,但这个时代的女子少有这样的思维逻辑能力。
钱渊这两年名声扶摇而上,最开始是因为在杭州闹出的风波,但奠定他地位的还是嘉定、崇德两次大捷,能让他如此重视的人……自然还是倭寇的可能性最大。
这个时代的女人,除了个别如王氏那样的另类外,有见识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出身官宦世家,自幼读书,耳濡目染,见识广博,另一种就是烟花女子,交际广阔,心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
沉思片刻后,钱渊笑了笑,“或许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王翠翘似乎松了口气,又坐回圆凳上,但下一刻,她又紧张的绷紧身子。
“探望姑娘之前,我先去看了看姑娘那位妹妹。”
“你……”
“姑娘放心,她并不知道。”钱渊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但刺骨的寒意丝丝透入王翠翘的骨头中。
“屋内有好几个包裹,里面装着几件衣衫,还有些是贴身衣物,还有些首饰,一袋碎银子。”钱渊一笑,“总不会是令妹孤身一人要出趟远门吧?”
看王翠翘又垂下头,钱渊叹息道“还好没迟,还好没迟……”
王翠翘心里很是古怪,虽然对自己的相貌有足够的信心,但她绝不相信对方有好逑之心。
不说对方是名满南直隶的少年才子,不说对方出身华亭钱氏这样的世家,也不说对方是府试案首。
虽然对方彬彬有礼,虽然对方温文儒雅,但仅仅看到对方那双高深莫测又带着冷意的眸子,王翠翘就知道对方的心思绝不在自己身上。
那道眼神中没有如以前恩客那般火辣辣的贪婪,只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冷漠,王翠翘稍微扭了扭腰肢……这是她的习惯。
“姑娘不用担心,这次钱某是来套交情的,准确的来说,是来讨个人情的。”钱渊慢条斯理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去年毕竟是钱某开口,才免了你姐妹两人那顿跪,对吧?”
“看看吧。”钱渊将纸张递了过去。
王翠翘迟疑的看了几眼,不禁神色一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好词句,好词句,这是谁填的木兰花令!?”王翠翘连声追问。
“记清楚了?”钱渊避而不答,取回纸张收回袖筒,抬头却看见王翠翘那火辣辣的眼神……
呃,纳兰容若不愧被称为有清一代第一词人,再加上这阙词是以女子的口吻,词情哀怨凄婉,屈曲缠绵,真是大杀器啊!
“钱某人只会写些酸臭八股,可没这等文才。”钱渊先撇清干系,才继续说“日后若有人念出这阙词,还望姑娘能给钱某人一些薄面。”
王翠翘立即冷静下来,前探的身躯猛地缩回去,半响后才低声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做探子?”
“当然不。”钱渊笑道“只希望姑娘到时候配合一二。”
屋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不时传来的呼呼风声。
钱渊安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她低着头,双手紧张的攥住衣衫,能听见急促的喘气声。
“咚……咚!咚!咚”
遥遥听见一长三短的梆子声,随后传来更夫悠长的号子,“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钱渊长叹一声,缓缓道“姑娘姐妹出身山东临淄马秀妈,为何如今却姓王呢?”
王翠翘猛地跳起来,双目圆瞪,惊疑不定。
钱渊偏头看向窗外的明月,“二十年前,镇江府丹阳县有一位王姓秀才,有妻妾两人,生三子两女,圆圆满满,令人羡慕。”
“可惜好景不长,八岁的长女、三岁的幼女同时被拍花子掳走,从此音讯全无。”
“八岁,想必是能记事的了。”
“遗失两女,那位王秀才伤心欲绝,绝了科举入仕之心,但又无操持庶务之能,十多年后家中潦倒中落。”
“直到四年前,王家突然发达起来,那一年,秦淮河上少了两位通文墨,晓诗词的解语花。”
“别说了!”低低而尖锐的嘶吼声在身后响起。
钱渊并没有转身,顿了顿后又继续说“王家长孙是丹阳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区区十三岁就连过县试府试,又和丹阳知县幼女定亲。”
“你……你想怎么样……”
钱渊缓缓转身,慢条斯理又语重心长的劝道“来之不易,要珍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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