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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鬼说话的时候唇角含笑,宋秋能够看出,他一定很爱很爱画中的那位女子。
男鬼温柔地看着画中的女人。
画中女人微笑着地看着画外的男人。
宋秋一开始以为画中的女人在看着他,现在才明白原来画中的女人是在看着他。
就这样一直凝望了很久,男鬼闭上眼睛,没有实质的透明双手抚在画框上,像是在抹去时间的尘土。
“我叫李永年,出生在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西元历一九零五年。我自幼生长在江城一个富庶家庭,父母期望我一生能过的幸福,所以把我送到了西洋留学。说来惭愧,我十五岁出国,在法兰西待了整整十年,学业无所成就,反倒学会了一手油画。我想你应该知道,人这种东西,就像是候鸟,离开故土久了,终究会眷恋。我不是落叶,却已经想要归根,虽然父母极力反对,一直以国内动荡的理由劝阻我回来,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归国了。回国之后,我四处游走,走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而我的油画技艺也在走走停停,感受过人世温暖凉薄之后,渐有小成。”
宋秋点点头表示认同,望向墙上那幅美丽隽永的油画,他相信如果李永年能够活得再长一些,一定会是个名留千古的大画家。
“更为重要的是,我在游历的过程中,遇到了我一生的挚爱,婉瑜。”
李永年透明的身体轻轻颤抖,不知道回忆起什么。
“我和婉瑜相识于一个江南小镇,那一年我二十七岁,婉瑜则刚满二十。”
“第一次看见她时,正逢黄梅雨季,我背着画板,却没有雨伞,被雨水湿透了全身,婉瑜那时候刚从女校里放学回家,她心地好,看见我的落魄模样,起了好心,和我共撑一把伞,将我带到成衣铺挑了套干爽衣服,又买了一把伞赠予我。我和婉瑜几番交谈之后,才发现原来爱好习惯竟是如此的贴近,可以说是一见倾心。为了婉瑜,我出外游历以来,第一次在一个地方住了半年。我和婉瑜情投意合,很快就结成了夫妻。她随我走遍天南海北,我们一起见过天涯,看过海角,在大漠里眺望过落日,在东海边坐观过长河。”
“我三十一岁那年,婉瑜为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我和她回到江城,和父母一同居住。每日帮着父母做些家务,帮着婉瑜带带孩子,空闲时候画几笔油画,我曾经以为是我的下半生都会这样平淡而幸福的度过。”
李永年睁开眼睛,怔怔望着地上的月光,月光明澈,却没有他的影子。
“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那时候东北已经沦陷,华北地区动荡不安。我一直以为,泱泱华夏,数千年传承,从来是世间第一等的国度,虽然偶有落魄困穷之时,但那都只是暂时光景,终会有崛起的一日。”
宋秋没有打断他的话,只是在心中默默说道:“是的,如今的华夏已经重新崛起,并且我相信,终有一日,会重新成为世界第一的强盛国度。”
李永年继续说道:“可惜现实永远是最残酷的。一年以后,北平沦陷,举国震惊。在这之后,日寇摧枯拉朽一般,快速占领了小半个华夏。望海、建业纷纷失守,我父亲是个爱国爱家的汉子,虽然把我送到西方留学,但他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华夏人。当日寇兵临江城,他捐尽家财,誓死要捍卫家园。”
李永年的双眼里流下两道液体,虽然只是虚影,但宋秋依旧辨认出了那是两条血痕。
“好了,不用说了。”宋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接下来的一切宋秋也能够想象得到。
江城会战的结果,依旧是以失败告终。国破山河碎,可以想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江城一战后,我李家男儿死尽,唯有我被父亲留在祖宅守家,然而日寇阴损歹毒,又怎么会放过我李家一脉?那一日,日寇闯进李家祖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妻儿和诸多姨娘亲眷被日寇活活用刺刀扎死。我死之后,心有不甘,这才化作了画中孤魂。”
李永年没有理会宋秋的劝阻,如同梦呓般,自顾自地说道。
人到中年,本以为将会阖家幸福安康,结果却是家破人亡,李永年心中的悲戚惨淡不难揣测。
沉默了一会儿,宋秋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怎么认识大衍伏魔咒?”
李永年的情绪依旧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惨笑一声,说道:“日寇毁了我的家,却没留意到这幅画。后来还是一位江城大学的老教授,听闻了我家惨状,特意过来收尸,这才发现了我成鬼的事情。他念我一门忠烈,不忍将我交给道士,便偷偷在江城大学里找了间屋挂上。大约过了两年,有人将这幅画翻出,挂到了这堵墙壁上。我听学生们课间闲聊才知道,老教授埋葬我李家一门的事情被日寇听了去,就在将我安顿好后的第二天,他就被日寇枪杀了。”
“几年后,我听说日寇投降,许多学生都回来继续上课。但这栋大楼里的学生身体却越来越差,我猜测应该是和我有关。我心有愧疚,却也无能为力。后来,有名老道人听说这件事情,跑来这里找到了我,他一出手就是你刚才的手势,他管这叫‘大衍伏魔咒’,据说是一门极难的咒术,整个世间会这门功法的人不超过三个。”
宋秋一怔,没想到这门咒术居然如此之难,难怪自己失败了,但他想不通为何这门天界的功法也会流传到人间,只是这个问题就算问了,估计李永年也不知道。
“看起来他最后放过了你?”宋秋问道。
如果老道真的出手降灭了李永年,宋秋他们也就不会再碰见了。
“老道人正要出手,却突然发现我的身上毫无煞气,便询问我缘由。听闻我的身世后,他心生怜悯,和我聊了许久,‘大衍伏魔咒’也是他闲聊的时候和我说的。老道人似乎在人间有个贵不可言的身份,他专门找到了江城大学的校长,要他把这栋楼废弃不用,却又不准拆除。最后为了以防万一,他用符箓给我圈了个范围,只要不出这个范围,我就不会有事。”
“对了,我想问一件事情。”李永年忽然说道。
“请问。”
“日本现在毁灭了吗?”李永年的语气里满是消不去的怨恨。
宋秋叹了口气,说道:“事与愿违,如今日本国很有可能算是世界前三的强国。”
“和华夏比如何?”李永年皱眉问道。
“或许在伯仲之间,但华夏现在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相信再过几十年,一定会重新成为世界第一的超级强国。”宋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只是现在华夏国内,也有不少人说要宽恕日本的罪过。”
“宽恕?凭什么宽恕他们?”李永年厉声说道:“如果不是他们,我李家将会是何等安康快乐,幸福美满?如果不是他们,当年的华夏不会饿殍千里!如果不是他们,会有无数的人继续幸福的生活在世间!我不会忘记日本鬼子冲进我家大门时候露出的狰狞笑容;我不会忘记他们将我的妻儿活生生刺死的时候,双脚践踏在尸体上的恶毒表情;我不会忘记,我在血流干之前那刻骨铭心的滔天恨意。我因为他们家破人亡,我因为他们成了人间孤鬼!原谅他们?我不会同意,我死去的妻儿父母不会同意,那头发苍白的老教授不会同意,那因为战争而死去的千千万万的同胞也绝对不会同意!现在,那些人都已经往生,不能再说话了。只有我,只有我还能站出来,代表因为战争死去的人们说一句,我们……”
“永!不!原!谅!”
面对这段来自墓碑下的坚定回答,宋秋沉默了很久。
“对了,你能告诉我上个月死去的那名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么?”牢牢将这段历史的回答记忆在心中,宋秋忽然间想到了这件事情。
“什么师兄?几十年来你们是我见过的第一批人。老道长的符箓就贴在教室前后两个门上,我是出不去的。”李永年愕然答道。
宋秋怔忪看着李永年。
“啊!救命啊!”尖叫声从楼下传来,宋秋听出来这是李竹诗和蒙紫晴的叫喊声。
宋秋从脚心下蓦地生出一片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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