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兆尹府中这次意外而丢人的会面,以沈蔚挟童武逃之夭夭而暂时告一段落。
次日,又以童绯替沈蔚到隔壁送上五十金的银票而再掀小小波澜。
“你怎不叫我去送?”
靠坐在回廊长椅上的沈蔚将盖在脸上的话本拿下来,扭脸瞥向在院中蹲马步的童武,满脸是大写草书的一个“丧”字。
“你总一脸苦大仇深,比较像是讨债的,而不像还钱的。”
童武勉强接受了她这个说法,马步蹲得扎扎实实:“你怕他?”
“怕个鬼啊我怕!改明儿带你去书楼,好好听听说书先生们怎么吹的!老子可是剑南铁骑征西将军!千军万马中取敌酋首级有如切瓜!”
沈蔚说完自己都不怎么信,遂又拿话本将脸盖住,讪讪道:“前晚我还在路口怼了他呢!可惜你是没看着。”
“怼完你就回来坐在门口哭,这段我看着了。”
欺人太甚!
“就跟你说我没哭!”沈蔚恼羞成怒,抓起那话本就要朝院中的童武扔过去,最终还是没舍得。
那张严肃稚气的小脸在秋日的晨光下,实在是漂亮。
“好生扎你的马步!”
事实上童武的马步扎得很是认真、实诚。虽已满头的汗,却并不耽误他时不时跟沈蔚聊上两句:“你为什么怕他?”
“就跟你说我不怕他!”沈蔚抓狂地拿话本使劲捂住自己的脸,恨不得当场气绝身亡。
童武担心她真把自己捂死,碍于她并未说出结束马步的指令,最终只是小身板晃了晃,却没离开原地。
明明就怕的。
童武心中腹诽,没再继续与她争辩,又换了个问题:“昨日在京兆尹府,你为何捂住他的嘴?你们的关系不可告人吗?”
他虽年纪不大,可带着妹妹讨生活也有两三年了,看人脸色他还是会的。
当时那个讨厌鬼的眼神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好像说出来就能赢了什么似的。末了竟还想以大欺小!
等将来他长大了,那讨厌鬼就老了,然后他就可以……追着讨厌鬼往死里打,哼哼。
沈蔚不知他心中的千回百转,只有些恼火,自暴自弃地又将那话本拿开,头靠在廊柱上,侧脸瞧着他。
“若被人知道‘剑南铁骑征西将军’跟小毛孩子斗殴,当街被抓,还被自己的前、未、婚、夫来交罚金作保,那我还做不做人了?”
这话中讯息过多,童武几乎是有听没有懂的。不过,他显然就听懂了一桩:“你被他退婚了?”
沈蔚仿佛膝盖上中了一箭,面色更丧:“啊。”
“那恭喜你,”童武漂亮的小脸蛋上竟泛起欣慰的笑,“我虽年纪小,书也没读什么,可我瞧得出来,你俩不合适。”
沈蔚垂首:“我知道。”
她和杨慎行不合适,这事她六年前就明白了。
沈家往上数三代都是流民,无田无产,居无定所,全靠南货北卖做些小生意勉强糊口。
沈蔚小时没什么朋友,因为每到一处停留,短则三两月,长也不过一两年。
那些年父母与兄长都忙着想法子赚钱糊口,沈蔚同姐姐沈素便只需跟在他们身后不受约束地近乎野放。那时虽家贫,可两姐妹却是自在傻乐的疯孩子。
每遇到被当地同龄小孩排斥、欺负,沈蔚总一力冲在前头打回去,沈素不擅打架,便在旁边帮着骂。
有时在街边食肆瞧见好吃的又买不起,两姐妹就蹲在人店门口,假装手里正拿着那些食物,两人还让来让去的,互相喂食着想象中的美味,然后抱在一起笑得东倒西歪。
沈蔚学东西极快,每到一处,不出半月就能将当地的口音学个七八成,几乎流利到足够在打架时与当地孩子对骂脏话的程度。
因为这个本领,加之她扛打又不告状,受欺负的日子便越来越短。最后几乎是打上几架就能跟当地孩子混成一团,时不时还能领着沈素去人家中混上几顿吃的。
再大些,她甚至在三教九流的人面前也能卖乖逞勇,运气好时还能得到被带着一起玩些街头小把戏混吃骗喝的礼遇。
沈家人并不觉这有什么不好,反觉沈蔚小小年纪便有大大出息。
毕竟,对几代人都为饱腹而奔走终生的沈家来说,能不偷不抢,自个儿想法子填饱肚,已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于是沈蔚也觉着自己真棒。
直到望岁二年,沈家父子联手打通海上商路,年纪轻轻的沈珣之更被先圣主御赐金翎皇商,时年十二岁的沈蔚随家进京定居。
在她遇到杨慎行之前,她当真从未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那年她初入帝京,在东城长街与一帮熊孩子斗殴,被路过的杨慎行喝止,从此结下孽缘。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见识,什么是世家高门累世传下的风度。
明明是个年岁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少年,却是那样的言辞有度,行止有方。没有冠盖锦绣,没有如云随从,只不过一人一骑,却有烈烈英华。
那时沈蔚才知,从前在她幼小心中以为是虚伪拘束的世家风范,竟是如此金铮玉润的模样。
那是生平头一回,沈蔚觉着心虚,觉着难堪,觉着自己……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小姑娘。
对她来说,那年见过了在满城落英中打马而去的杨家少年,从此后,所有话本闲书中翩翩清贵的公子们,便都有了同一张脸。
之后,沈珣之为使家人扬眉吐气,花大价钱在这号称“帝京外城最富贵”的西城置了宅子。不但为两个妹子请了教席先生读书识字,还重金礼聘帝京第一游侠夏侯雍做了沈蔚三年的师父。
那三年,沈蔚几乎毫不费力地一统东城熊孩子界,书也读得有些模样,渐渐有了点脱胎换骨的气象。
到了沈蔚十五岁那年,师父夏侯雍继续游历天下去了,而隔壁搬来了杨慎行。
每一个晨昏,她便算着时辰假装自隔壁门口路过,假装偶然邂逅邻家那个美好的清贵少年。
那时的杨慎行虽在旁人眼中是略冷峻的,可沈蔚知道,这个美人内心有他温柔的一面。
他总会在她每次红着脸雀跃问好时停下脚步,回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偶尔聊上几句闲话。
当她得知他书房所在的院子就与自己住的院子一墙之隔时,半夜爬上墙头偷窥,却不小心跌进他院中时,他甚至笑得有如绚烂夏花,还拿出一碟子漂亮的小甜糕给她压惊。
如今想来,若非当初她使了下流手段,强求了杨慎行未婚妻这个名号,也许,沈蔚与杨慎行,是能好好做好朋友的。
若真如此,六年前,她也就不会听到那句——
“其实,沈蔚她,并非我会喜爱的那种人。”
事隔六年,直到此刻,沈蔚仍能清晰地想起自己听到这句话时,胸腔有东西碎成一片片的那种锥心之痛。
她记得,杨慎行说这话时唇角的淡淡笑意依旧温柔,却分明有着化不开的无奈,就像是“事已至此,也就只好认了”的束手就擒。
那年彼时,十九岁的沈蔚仿佛与十二岁的沈蔚模糊重叠,恍如站在记忆里初遇时东城那条长街上,满心全是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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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杨慎行出门就见个甜甜的小妹子躲在石狮子后等他。
待问好他的姓名,小女孩交给他五十金的银票,说是沈蔚让送来的。
目送小女孩进了隔壁沈家大门后,杨慎行进了马车,摔上车帘,才瞪着那张银票生气,恨不得将那银票给嚼了。
鸿胪寺晨间议事结束后,本该散去的鸿胪寺众人却藏头缩脑在议事厅外逗留,不明所以却莫名激动地窥视着议事厅内的狗血大戏。
自杨慎行到任以来,仅明发公文点招原光禄羽林卫苗金宝任副侍卫长,而鸿胪寺卿侍卫长一职始终虚悬至今。这其中深意无人知晓,今日却隐有水落石出之势。
“我是哪里不如人了?”苗金宝焦躁的声气与被人踩了尾巴的幼犬如出一辙。
仅这一句,议事厅外的人就听出许多恩怨情仇,可惜杨大人讲话一惯四平八稳,任门外这群人竖起了耳朵仍听不见回了什么话。
议事厅内,杨慎行不疾不徐抬起头:“坐下说。”
苗金宝双掌撑着桌沿缓缓坐回去,先头的汹汹气势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此刻全泄了气。
“听说,你已得圣主应允,即将自行点选侍卫长了?”
看来圣主跟前好似不怎么牢靠。这才没两日,消息就已出了内城,连最粗枝大叶的苗金宝都知道了。
杨慎行微敛眼睫,心中淡淡轻嘲。不过,对副侍卫长苗金宝来说,忽地凭空要来个侍卫长,确是有失公允。
“是,有黑幕,人选已内定,”对苗金宝这样有话直说的下属,杨慎行不以为忤,坦然回了实话,“幕后黑手之一正是本官。”
苗金宝一向鲜活生动的眼里霎时涌上讶然、惊慌、难过……
“抱歉,侍卫长一事,在最初就已与圣主有所约定。”杨慎行曾料过此事对苗金宝定有冲击,却未料到冲击如此之大,心中也不免歉意。
不过,也只能歉意。
苗金宝双掌撑住额头,语气绝望:“所以……我要被退回光禄府了?”
年前杨慎行发公函至光禄府,指名招她任鸿胪寺卿副侍卫长一职时,她本人与光禄府皆无异议,她的顶头上官韩瑱甚至在接公函之后的第二日就办妥一应交接,亲自将她送到鸿胪寺来。
原以为她今日的委屈愤怒是因无端要被人压一头,却没料到竟是怕被退回去?
杨慎行美眸讶然微张:“你听谁说的?”
“我自个儿想的,”苗金宝难过到索性趴在了桌上,“侍卫队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若有了侍卫长,我这副侍卫长便是虚耗一份薪俸了。”
“鸿胪寺并未穷到连个副侍卫长都养不起的地步,”杨慎行美唇微扬,“况且你自上任来尽忠职守,无半点差错,凭谁也不能随意动你的。”
苗金宝一听,倏地抬起脸,眼中重放光芒:“当真?”
杨慎行见她终于又正常了,这才问道:“你是怕被退回光禄府,会遭旧同僚耻笑?”
“并不是,”苗金宝爽朗大笑,“是因光禄府有难吃的饭,和不想见的人啊!”
哦,原来鸿胪寺胜在官厨饭菜口味佳?
杨慎行一惯并不打听下属的私事,只是对她这个理由哭笑不得。
不过,她的话让他想起一事:“若是光禄府官厨的饭菜也变得好吃了,那你,会对不想见的人网开一面么?”
苗金宝略沉思片刻,犹豫着点了头,又追加但书:“除非是那个王八蛋亲自做!还得做得很好吃!否则,还是免谈!”
杨慎行受教,踌躇片刻,又轻声问:“那,别的姑娘,也是同样的想法?”
“唔,这可不好说,”苗金宝想了想,忽地笑道,“不过,我从前有个旧同僚,是绣衣卫的人,那时我俩偶尔会一同在大街小巷找吃的。”
“她吃得不多,可只要是卖相好的,不管饭菜还是点心,她一见就走不动路。她说世上没有吃一顿解决不了的恩怨,若是吃了一顿却并未了结恩怨,那唯一的缘由,只能是——不、好、吃!”
见杨慎行闻言陷入沉思,苗金宝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安慰道:“我想,天下贪吃的姑娘,大抵也都差不多吧?”
杨慎行沉重地点点头,决定今日放值后先回定国公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