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论今日此行是否有私心,毕竟是出来做正事的,儿女情长自是先搁置不谈。
到了鸿胪寺客馆,一应人等见杨大人亲自前来,忙不迭出来迎接。
杨慎行倒没在意什么排场,在馆长陪同下径直领了沈蔚进去,由馆长一一介绍客馆内的地形,并简单阐述对即将到来的楼然使团将作何安置。
沈蔚自觉先前话已说开,恩怨两清,对杨慎行的态度便自在许多。一路边听边瞧,观察着各处制高点与死角,心下认真估算着届时自己手中还能有多少可用的人手,时不时向杨慎行与馆长请教两句。
杨慎行一心几用,边应着她的问题,心上却千头万绪理不清,数度想掰开她的脑子瞧瞧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果如杨慎行先前对苗金宝所言,将鸿胪寺客馆地形勘察完后,已是正戌时。
沈蔚与杨慎行本就同路,便一起往回走。
“其实你比我更懂布防,看来你当年读那些兵书还是有用的,”先前在客馆中,许多叫沈蔚一筹莫展的细节都被杨慎行三言两语就点开,这叫她不由得想持香对着他拜上一拜,“只是,清理掉不适任的人员过后,便是我立时招募新人,训练的时日也太短,到底仓促了啊。”
楼然使团大约四十日后便会抵达,沈蔚并不敢以为自己在这短短月余就能带出一支全新的威武之师。
余光瞥见她自身侧投来困惑求助的目光,杨慎行微垂眼帘,不动声色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其实他早替她想好对策,只是此刻不愿说。怕的是一旦说了,这家伙立刻有恃无恐,轻易便不会再多瞧他一眼。
沈蔚点头,倏地直起腰身为自己鼓劲:“算了,我回去多吃点,看吃饱了能不能就聪明些。”
杨慎行偷偷打量她当真像是心无芥蒂了,抓心挠肝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叫她忽然转了心性。
“你先前,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气有些低低的,沈蔚先是一愣,略想了片刻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先前在街头说的那番话。
她扬起坦荡笑意,还顺手拍拍他的肩:“就是化干戈为玉帛,从前的事不提了,好不好?”
这些年其实沈蔚曾想过许多,自回京以后想得更多。当年两人都太年轻,细究起来谁都有不对的地方。
天地广阔,人生苦短,年少时莽撞热烈的爱恨嗔痴不该成为全部的人生。
无论好的坏的,这六年里她终究经历了许多事。终究曾有那样多同袍在她身旁倒下,而她却好狗运地活了下来,无端领受了一份本不该她的荣封,迎上本不属于她的未知余生。
她不能辜负天上英灵的目光,哪怕她到今日仍不知怎样才算好好活,可她至少该做到,不让自己成为面目可憎之人。
若与他之间总这样别别扭扭下去,最后她大概就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杨慎行暗暗提醒自己要沉住气,面上力持波澜不惊。
这姑娘遇强则强,这是他当年负气递出定亲佩玉却被她接下后,痛入骨髓的领悟与教训。自她回京以来,他也试探过多次,她这性子半点未改,是激不得的。
“你家今晚吃什么?”
啥玩意?
他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叫沈蔚措手不及,好在她嘴比脑子快,顺口就应了:“你想蹭饭?”
沈家每餐的菜色都是沈素在安排,沈蔚倒也不刻意挑嘴,给什么吃什么。有时菜色不那么对胃口,她就意思意思吃两口,再自己偷摸出去吃。
不过,杨慎行若要蹭饭恐怕是不行的,沈家门口那石碑还在呢。
见她边走边偷笑,杨慎行料她是想起那块不三不四的石碑了,忍不住也跟着扬起唇角:“只怕饭蹭不到,沈珣之倒先兜头泼我一盆狗血。”
“我找机会同兄长和沈素说清楚,过些日子就将那石碑拿走。”沈蔚有些尴尬地挠挠脸,越想越觉好笑。
“那倒也不急,不过是小事罢了,这阵子你还有得忙。”杨慎行垂眸,高风亮节得很。
那块石碑在沈家门口立了六年,他从不觉生气或碍眼。因为对他来说,那至少还能证明,弘农杨氏四知堂与沈家是有关联的。
在他与身旁这姑娘之间还未云开月明之前,他倒是希望那如最后一颗定心丸般的石碑始终在。
到了巷口,杨慎行轻笑,自语般低声道:“不知桂花鱼条如何……”
“好吃的!”沈蔚果然应声止步,两眼放光地转头望向他,极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杨慎行偷偷松了口气,美目平静地迎上她湛亮的目光,诚恳道:“多谢。那我今晚就吃这个吧。”
“喂……”沈蔚望着他举步就走的背影傻眼,“好歹也泯恩仇了,你客套一下也该请请我吧?”
杨慎行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不愿给她发现自己奸计得逞的笑意:“亥时开餐。我只是应你的要求客套一下,若不想来也不勉强。”
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离亥时还有大约半个时辰,沈蔚忙不迭狗腿笑:“不勉强,不勉强。等我啊!”
“嗯,”心中有淡淡喜悦与苦涩交织起微澜,杨慎行徐徐轻道,“等你。”
在她自以为一切都已说开、了断后,对他的态度就当真自在许多。既如此,那些前尘往事她不愿提,便不提吧。
傻姑娘,咱们从头来过便是。
大不了,这一回,换我惯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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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蔚偷偷摸摸回到自己的院子简单梳洗,换了身利落的常服,又拆掉手上的伤布重新上药。
许是她早起沐浴时没加留意,掌心的伤口此时竟微微红肿了。不过,多年行伍受过的伤多了,这小伤自不会让她大惊小怪,只略皱了皱眉便将拿了新的伤布再将那伤口和着药裹上。
毕竟两手空空去邻居家蹭饭太过失礼,打理好自己后,又上自家酒窖摸了一坛子酒,这才绕回毗邻的墙头。
当她抱着酒坛子自院墙踏月而下时,杨慎行一袭青衫怔怔立在墙下。
他本就生得极好看,眉目五官全是浓墨重彩的明丽璀璨。许是他此刻脑中放空,神情淡淡空寂,在夜色与青衫的交互掩映下,竟生出另一种出尘的空灵。
落地立稳,猝不及防被月下美色闪瞎狗眼的沈蔚抬手拍拍臂弯中的酒坛子,止不住扬唇笑眯了眼。
不知为何,杨慎行仍旧立在原处发怔,只是无声抬眸回以带了淡甜的浅笑。
这一笑,犹胜星华。
再次被闪瞎狗眼的沈蔚险些腿软,生生将发自肺腑的溢美之词自嘴边吞了回去。
她还记得,年少时的杨慎行极厌烦旁人侧目他的长相,更听不得夸他的美色半句,是以在外总愿刻意摆出端方凝肃的神态,以淡化旁人对他外貌的瞩目。
如今他从少年长成青年,虽与生俱来的美色并未被岁月磨损分毫,可眉宇间多了从容,少了刻意,倒真真显着清风作饰,明月为骨。
“桂花鱼条好了么?”沈蔚甩去满脑子被这美色带起的魔障,笑得粗鲁鲁近乎掩饰。
杨慎行回神,负手蹙眉,眸色警惕地望着她怀中的酒坛子:“嗯。”
他这眼神实在不像欢迎,沈蔚连忙解释:“真就是一坛子酒,没下药的。我若再坑你,你可上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
被堵得没话可讲,杨慎行只能暗暗叹一口长气,尽力排解心中郁结:“走吧。”
若去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当真有用,他倒很乐意去鸣一鸣的。
当那色泽金黄、焦香浓郁的桂花鱼条入口,外皮酥松、内酿鲜嫩的口感美好得无以复加,一股莫名的感动直冲沈蔚心房。
“真是……好吃到泪流满面,”沈蔚无比满足地细细品味着,顺口道,“你这宅子的大厨年岁几何?可娶亲了?”她愿把这大厨招赘回家以示赞美!
杨慎行淡淡瞥她一眼,笑得高深莫测。
余光瞥见他这副神情,沈蔚心中一凛,吓得都不会嚼了:“你……你做的?”
“承蒙赏识,不胜欣喜。”诚挚恭迎随时上门议亲。
怕她要炸毛,这后半句杨慎行硬生生忍住没说,却掩不住眉眼飞扬俱笑。
“当我没说。”沈蔚赶忙抬手挡了一下他满眼乍然亮起的光彩,低头接着吃。
虽未刻意打听,她也听了许多他的事。
就这几日在鸿胪寺所见所闻,杨慎行自上任以来,在与积弊势力之间不见血光却暗流汹涌的对抗中,明明处于下风,却总叫人觉着他其实是游刃有余的。
虽处困境却泰然自若,举重若轻、抽丝剥茧,不躁进,但也不妥协。
鸿胪寺众人在背后少不得议论纷纷,都说杨大人那份顾盼神飞、令人见之忘俗的风华,无半点盛气凌人,却也绝非柔善可欺。
这让沈蔚想起当年夫子教过的一句话——
进则安居以行其志,退则安居以修其所未能,则进亦有为,退亦有为也。
这六年的时光,杨慎行的长进,她实在追不上了。
不过,年少时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后来出落得这般美好出众,虽无缘执手相伴,却还能并肩而战,这委实已是另一种圆满。
不能再贪心了。
心中转过千头万绪,沈蔚浅声笑叹,放下手中饭箸,执壶道:“杨慎行,此杯之后,过往恩怨尽散,愿你我握手言和。”
从此后,再无儿女情长、幽怨纠葛;坦荡无畏与子同袍,共赴前路。
杨慎行自她手中接过那壶酒替她斟满,却给自己的酒盏中添了热茶。沈蔚也不强求,在烛火盈盈中展眉轻笑。
“我,不喝酒的。”我也不愿与你言和。
执盏轻触后,杨慎行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将来你就会明白,杨七公子行事从不轻易起头,也绝不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