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 微雨。
昨夜是沈蔚这两年来少有的无梦之夜, 因为压根儿就没睡实。一晚上迷迷糊糊间辗转反侧, 像是想了许多, 又像是没想出什么有用的。
其实在买那对护腕时她就知自己错了。
童武说,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站稳。这话还是她教的呢, 可昨日轮到她自己头上,竟就扭扭捏捏起来。
后来冷静下来倒回去一想, 杨慎行压根儿就没说什么过分的话,那时之所以听着火起, 无非就是觉着杨慎行瞧轻了自己。
那刺破了她心中藏了许多年的自卑。当下霎时, 那些旁人或许看不出, 却始终深埋在心中的心虚与惶恐便如猛兽出闸,一口吞掉她的心智, 吐出一个面目丑陋的沈蔚。
她一直都想成为一个好姑娘的。她想霁月清风, 坦荡磊落, 便是求而不得, 也能大气退开。她想在时过境迁之后,风轻云淡地笑望曾心爱过的少年。
可是她没能做到。
明明是她主动同杨慎行讲, 从今后,便是上官与下属。
薛茂说,因着杨慎行护她的短, 薛密被杖责、罚俸、降职;参她的那些本子堆成山, 却半点风声也没传到她的面前过。
为人上官能做到这个地步, 真真是给人做了最坚实的后盾了。
可她这做下属的,事情处理得不妥,杨慎行才说了几句,她倒就闹起气来,除了她打心底里没摆正这关系的缘故,这事没法有别的解释。
她不愿真成了自己都瞧不起的那种人,今日定要坦坦荡荡在杨慎行面前认下自己的错处。
沈蔚坐在床头握起了拳,暗暗提醒自己,下属就该有下属的样。
说话不算话的人会变成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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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明日就是中元节,沈家上下一大早便忙忙碌碌准备着。
家中这些大小琐事向来都是沈素在打理,沈蔚自知帮不上忙,起身后也不添乱,自个儿进厨房打算煮碗面当做早饭。
“多煮点。”
沈蔚闻声回头,见神色疲惫的兄长正环臂靠在厨房门边瞧着自己笑。
前几日她手上裹着伤布,怕被兄长知道了要找薛密闹事,便每日早出晚归地躲着,这几日都没打上照面。
“大哥,你这是起早了还是睡晚了?”沈蔚依言多煮了些,又转身去柜子里再取一个碗出来。
沈珣之抬手揉了揉眉心,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海上商路出了些问题,同几个大掌柜谈了一整夜,刚回来。”
于家中商事上沈蔚是一窍不通的,听兄长这话也听不出事情大小来,只好讷讷问一句:“那……有法子了吗?”
“小事。便是这回赔了,咱们也穷不了,你哥巨有钱,”沈珣之一笑而过,又打了个哈欠,“哦,对了,方才我回来时,有家东城兵器铺子的人正巧给你送了东西来,我替你收了,搁在门房呢。”
“多谢大哥,是一对镶了蓝宝石的护腕吧?”沈蔚冲他狗腿一笑,顺手将锅盖盖上。
沈珣之笑着点点头:“我瞧着那蓝宝石的成色还不错,我家妹子眼光就是好。”
大约在沈珣之眼中,他家妹子就没有哪里不好的。
沈蔚有些心虚地低了头,干笑:“大哥忙得通夜没睡,我还大手大脚胡乱花钱……”有时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不是人啊!可她管不住自己的手啊!
“明日才是七月半呢,你这一大清早说的什么鬼话,”沈珣之是个百无禁忌的,什么都敢说,“赚钱你不行,花钱我不行,咱们兄妹就该各展所长。”
“大哥威武!大哥飘逸!大哥多金又豪气!”沈蔚发自肺腑地表完衷心,便将锅盖揭了开始捞面。
这番热烈的褒扬使沈珣之受用无比,呵欠连天地笑着站直,随手捋了捋衣摆便行到灶前来要端碗。
沈蔚忙不迭地拦住他,笑得愈发热情:“大哥且稍等!做妹子的无以为报,绝不能叫你吃这光头葱油面,待我再替你弄点干贝丝炒个浇头!”
狗腿成这样,简直毫无气节,可那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就不知是怎么来的了。
沈珣之好笑地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等你将干贝丝泡好再炒完了,这碗面绝对坨成屎你信不信?”
“我亲哥!这正要吃呢你跟我说屎?”沈蔚哈哈笑着捧起一碗面递给他,自己也端了一碗。
沈珣之也笑得不行,差点都端不稳那碗面了。
虽说早许多年沈家就不缺钱花了,可大约是从前颠沛流离又捉襟见肘的生活养成的习惯,沈家兄妹无论在外如何风光,只要回到家中,便没那许多讲究。
两兄妹也懒得再去饭厅,就在厨房角落的小桌上吃起简单的早饭。
“那护腕你是要送人的吧?”
“这你也瞧得出来?不愧是我大哥,”沈蔚惊讶又佩服地猛点头,忙将叼在嘴里的几根面吸溜进去包着,满口含混,“昨日做了错事,今儿得去找补回来。”
“我就是瞧着那护腕略大了些,不合你的尺寸。不是,谁敢说我妹子做错事?你自个儿也不能这样说。我妹子根本不会错!”
这话真是叫人接不住,沈蔚只好哭笑不得地认真吃面,不敢吱声。
又吃了几口之后,沈珣之顺嘴又问了一句:“哎,对了,那对护腕什么价买的?”他是商人,见着什么东西总习惯问一嘴价钱,倒也不是在意价钱高低。
“我就没问价……”沈蔚缓缓抬头,目瞪口呆,“送货的人没问你要钱啊?”
“那人说昨日已经付过钱了啊。”她这样一说,沈珣之也诧异了。
“我没付,你也没付,”沈蔚茫然了,“那是鬼给付的呀?”
两兄妹面面相觑半晌。
吃完面后,沈珣之想了想,道:“是东城哪家兵器铺子?待会儿我差人去问问,闹不好是掌柜或送货的人记岔了,若叫人做了赔本生意可不好。”
虽说沈珣之是名满天下的金翎皇商,可他毕竟是随父亲白手起家的,小本买卖也做过几年,自能体谅小商家的不易,绝不会让人吃这闷亏。
沈蔚知他本就有许多事要忙了,实在不愿他再为自己这点小事操心,便推着他出去:“大哥自去睡你的回笼觉吧,晚些我自个儿去问,保管把钱补给人家的。放心!”
“也行,”沈珣之由得她推着自己出了厨房,又回头笑得一脸纵容,“你啊,赶紧去沈素那里多拿些银票在身上带着,免得看上什么东西一时又拿不出钱来。”
沈蔚赶忙道:“我还有钱,有钱的。”
她接下来还有得忙,估计也没什么闲心在外败家瞎买,无非就吃些喝些,哪花得了多少啊。
“有钱你买对护腕还记账啊?让我妹子荷包空空就出门,当真是兄长无能,家门不幸。”沈珣之很是坚持,就巴不得自家妹子们花钱如流水,不花不高兴。
“呸呸呸,什么家门不幸,”沈蔚笑着应下,张嘴胡说八道,“等我闲下来便抬一箱金子上城北的善堂去。这主意大哥听了开不开心?满不满意?”
沈珣之故作严肃地盯了她半晌,直到她收了嬉皮笑脸后,才徐徐吐出两个字——
“两箱。”
好咧,成交。
****
沈蔚匆匆回房取了长刀出来,又到门房处取了那对护腕,这才踏出自家大门。
还没踏下石阶就见前头停着杨慎行的马车,阿樟正撑着伞在车旁候着。
阿樟远远朝她躬身行礼后,像是转头对马车里说了什么,接着便撩了车帘,车里的杨慎行看样子是正要下来。
沈蔚连忙快步行过去,朝气蓬勃地唤了一声:“杨大人早!”
雨虽不大,但这片刻之间还是细细密密扑了她一肩头的湿意,阿樟忙不迭将伞挪过去遮住她一些。
杨慎行闻言,原本有些忐忑的目光滞了一滞,便小心地向她伸出手:“上来再说。”
出乎他的意料,沈蔚只稍踌躇了片刻,便隔着衣袖搭了他的手腕,略一借力上了马车,还回头向阿樟道了谢。
马车徐徐向前,沈蔚笑着垂眼掸了掸身上的水汽,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开口认错。
静默须臾,周身绷紧的杨慎行喉头滚了滚,说出的话都像一字字僵成珠子蹦出来的:“怎不带伞?”
“雨不大,”沈蔚忙抬起脸,笑意和顺,拍了拍放在手边的那个盒子,“况且我还拿着东西呢,撑伞太麻烦。”
杨慎行面上有略僵的浅笑,内里却是心惊胆战。
他有些摸不着这姑娘的路数了。昨日明明是不欢而散,眼下这模样,到底是气得更厉害了,还是当真无事?
“昨日……”
他才起了个头,沈蔚忙急急打断他,笑得有些尴尬:“那什么,昨日是我不对!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原是要同我好生讲道理的,可我脾气上来听不进去,这才闹起来的。”
杨慎行彻底傻眼。
他通夜没睡想了各种哄人的法子,以为且还得哄好几日才能好转呢,哪知她倒是一通抢白先反过来低头了。
“我原本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昨日的不愉快就混过去得了,”沈蔚抬手抹了抹发上薄薄的水气,笑意持续尴尬,“可我又想了想,不该这样不清不楚,错了就是错了。”
杨慎行怕她是在置气,紧声道:“或许是我小题大做,我是怕你落人话柄,一时有些急。”她不按套路来,倒叫他显得笨嘴拙舌了。
“往后我不会再像昨日那样了,这话绝不是置气,你信我。”
沈蔚心下一横,便抬起眼正色望着他,诚恳道:“虽我还是不明白那块佩玉的事有多严重,可你既那样着急,定有你的道理。你我之间本就有许多不同,你能看到的事我未必能看到,我看到的你也未必立时就清楚,所以才会起争执。”
这家伙是一夜没睡悟道去了么?
杨慎行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是滋味。话被她说成这样,他没法接。
见他笑意渐柔,沈蔚心中也终于舒坦了。还是直来直往的好哇。
“那今后有什么事咱们都好生讲,若有些事你不方便说得太明白,那你就直说不能讲,我便不再问,好不好?”
这番话叫杨慎行那对美眸笑成一弯无奈又温柔的明月:“你若肯多问几句,只怕不能讲的事我也会讲。”
“哦,对了,”他这话听着有些怪,不愿多想的沈蔚忙不迭地拿过那个装了护腕的盒子,“我格外买了这个,可不知该怎么同冯舒玄说要将佩玉换回来。能……将这倒霉差事委托给你么?”
马车外有细微秋雨,水气透着车帘的缝隙时不时扑进来一些,无端竟似带了淡淡的蜜味。
杨慎行抿唇,强行克制住像要扑出来洒一地的笑意,伸手接过那个盒子,心头像有个欢腾的小人儿在糖堆里翻过来又滚过去,直裹满一身厚厚细细的糖粒子。
“嗯,你别犯愁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就成。”
这姑娘凡事喜欢自己横冲直撞,便是从前也甚少支使他做些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请托使他有一种“总算肯拿我派上用场了”的欢欣雀跃。
嗯,当真是秋雨美如画啊。
乐得快升天的杨慎行赶忙将止不住笑意的眸子转向车帘,自车帘的缝隙处瞧着外头那甜滋滋的雨丝荡来荡去。
可是,当他听到沈蔚接下来那句话之后,他才明白,高兴得太早了。
她说的是——
“多谢杨大人。”
心头那个欢腾的小人儿忽然僵住了,原本裹得满当当的那层糖粒子簌簌掉落。
原来,还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才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