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轩敞阔爽,雍华明静,桌椅俱为红木,墙垂晋代名迹,瑞气氤氲,飞阁流丹,上出重霄,令人如置幻境。段志城迎面首先瞧见左首一位老者,面如昂昂之鹤,星眉剑目,湛然若神,广额凹目眼眶深陷,太阳穴却高高凸起,可见内力足弥深厚,一袭黑袍,无风而展。
那少年笑着介绍道:“我来给段爷引见,这位是祁连派的掌门宿青海宿老前辈,他老人家十六岁出道,一手四十九式洗月刀,冠绝河西。”
未待段、熊二人行礼,少年又站到一个豹额环眼板肋虬发的中年大汉旁,道:“六盘山主武恒轩武大侠,绝技‘无妄一斩’独步江湖,早在二十年前便成为武林绝响。”
宿青海的脸孔如同裂开的风干柚子,愠道:“这位少侠,老夫的绝技方才是‘无妄一斩’,你怎地弄错了?”
武恒轩亦冷一声:“本座的四十九式洗月刀,江湖上尽人皆知,你却如何要相互颠倒,瞎三话四,是何用意?”
那少年呵呵笑道:“失礼失礼!小子年少无知,却非有意为之,望请容涵,啊哈哈哈哈!”
武恒轩和宿青海皆是不悦,见这小子不怀好意地喋喋怪笑,分明就不是诚心诚意地赔礼。但见他如此年纪,居然跟这些闻名遐尔的成名英雄同时受邀入堡,料来不是名门之后,亦与星华子道长关系非常,故而再无甚言语。
那少年丝毫不以为忤,再一一介绍,庐山派掌门李十二娘女侠,阴山派掌门高景浣,川西紫阳门的老拳师范北鸣,独子范韵以及女徒苏怡然,雪峰山盈琛师太。至于绵山现任山主云峰寺主持玄渡,已为段志城所识,便不必再提。熊禄只见李十二娘生得搦粉搓酥,馀霞衬肉,剪云截雾亦比并不足,不由暗自咽了咽口水,心骚难忍。
段志城一一还礼之后,又有些疑窦不吐不快:“诸位都是当今武林执牛耳者,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何以今日尽聚一堂?遮莫星华子道长今日作寿?”
众豪面色俱是一沉,刹那间大堂内黯淡之气,挥之难去。段志城心中一凉,情知说错了话,便缄口不语,退回原座喝茶。
几位掌门皆是不经意地瞄了他几眼,又不约而同地转望向玄渡。玄渡悠悠一笑,凝然道:“列位大侠尽请宽心。两位牌翁此番途经本堡,乃是为追缉江洋大盗,我武林人士虽少与朝廷来往,但毕竟堂堂名门正派,总不会阻挠咱们锄奸惩害。是也不是,段大人?”
段志城愣了愣神,暗忖道:“原来他们聚在一处,是为了商讨对付某个强敌。只是他们中任何一个,皆是武林享誉四海的高人,便是他们之间,亦有可能首次相见。那他们的对手,岂非可怕得很?早知如此,真不该趟这浑水。”转念又寻思:“他们专注于共同敌人,便不会太在意我拿缉独孤老贼。独孤还轻功虽是天下第一,真实本领亦最多跟玄渡持平。两不相帮的话,我跟熊禄与他放对虽仍有些吃紧,但程公公大军一到,何愁拿不下他?再借花献佛作个顺水人情给程公公,任武功怎样绝高之人,也难敌数万大军。待我等一并助他们灭掉对头,便有了交情,日后的中原武林,亦可尽为朝廷所使。我的功劳,只怕要连升sān jí了!嘿嘿!”主意已定,于是拱手道:“在坐的都是成名英雄,我二人又怎会倒行逆施,反助外人?但教段某有一口气在,虽人微言轻,定然尽绵薄之力,助各位英雄斩妖除魔,以正天道。”
阴山派掌门高景浣一捋垂胸长髯,剑眉颤动,朗声道:“既如此,咱们便敞开了说话,对段牌翁亦无需隐瞒。诸位,那宁娶风说本月初三要来复仇,要太行上下伏颈待戮,却不知星华子道兄与他有何刻骨仇恨?宁娶风久居极北富贵城,我等俱不甚了解。宿掌门,你祁连山的生意常在塞外奔走,想来必是广见博闻,还请告知,那宁娶风究竟是何人?因何总是与我们过不去?”
宿青海威目环顾四周,巍然道:“我只知他嗜武成狂,一生誓与剑为伍,终生不娶,要娶便娶那天地间zì yóu自在的风,这‘宁娶风’三字就由此得来。至于他原名叫什么,恐怕这世上再无人知晓了。”
庐山女侠李十二娘一抖手中沉碧宝剑,娇叱道:“管他叫什么名字,跟咱们中原武林作对的都是邪魔歪道,只须除恶务尽!”声若百转黄莺出谷,目中晶莹可辨,英姿飒然,令本就在一旁偷瞄她的熊禄一时看得痴了。
“只是他的武功……”武恒轩这一句只是信口无意,并非沮丧,却霎时再度憾动当场,如万载玄冰,众人皆屏住呼吸,半晌难以缓和。仿佛有一把无声无息的暗藏利刃,倒悬于顶,随时随地便可取走他们的身家性命。
玄渡双掌合什,不疾不徐地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各位大侠不必过多焦虑,星华子道兄此去终南山,正是要寻律佛他老人家,前来助拳。”
众雄闻此一言,耸动视听。段志城何尝不是如此,他知“律佛”名叫道宣,原是吴兴人,十六出家,弱冠得道,于终南之颠创立与禅宗并世而称的“律宗”佛学,文韬武略,俱是上上之乘,乃继空王佛之后百年不遇的佛门圣才,其武功已入鬼神化境,实是当世无可争议的第一高手。而那宁娶风之名,他却听都未听说过,这胜败之算,已可想而知了。
盈琛师太厉声道:“既有律佛前辈相助,那宁娶风区区一个毛小子,又怕他何来?”
西北角突有一声道:“我说……你们净说这些没用的话作甚?究竟何时开饭呢?”
盈琛师太在雪峰山被当地居民当神母般敬仰,性情威严且怪戾,见竟有人打断她的话,不禁怒容浮于颜面,转首看去,见那少年歪歪斜斜地摊在椅子上,一手一串葡萄,嘴里还插着半只香蕉。桌上的果盘已经被吃的几近罄尽。
盈琛师太不禁羞恼道:“年轻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老尼好歹是你的长辈,你怎地这般无礼?若不看在星华子道兄的份上,定要好好教训你!”
那少年很快吃完手中的水果,接着将满是果汁的手随意在身旁太行弟子的衣衫上一抹,又卷起来,擦了擦嘴,很不屑地把头转到一边。盈琛见他这般无礼,大是不悦,可自己一派宗主,总不能对这半大孩子拳脚相加,甚至一指触于其身,这般气无处倾泻,实积郁难消,返手一掌扣在茶几上,木面立时凹进一个掌形。众人一怔之下,情不自禁地喝一声彩,盈琛师太稍挽回面子,气消了小半,这才坐回,想到自己周车劳顿,辛苦了整整一日,只为前来助拳,不断今日却受如此怨气,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玄渡见此尴尬场景,忙打圆场道:“咱们就先置办些果蔬斋饭,以飨各位豪杰,想必大家也都饿了。”
少年不满地嚷道:“我不吃果蔬斋饭!我要吃荤!”玄渡修养再好,亦不由心生恶感,暗道:“这小子敢在摘星堡有恃无恐,必定与星华子道兄有莫大渊源,可他竟如此不分场合,恣性妄为,实是令星华子道兄颜面扫地,教人好生齿冷。”
武恒轩在祁连山也是无肉不欢,本想酒浇块垒,斛觥为乐,却见玄渡面色渐渐难看,也就悻悻地把话咽进肚里。待得少顷,侍女铺好餐桌,呈上饭食,这才大喜过望。原来太行道家虽是食素,却将绿菜白饭烹制得鲜美可人:香蒸饺、太谷饼、闻喜煮饼、芮城麻片、高平烧豆腐、介休贯馅糖、忻州瓦酥、平阳泡泡糕、河涝面、提浆五仁月饼、稍梅烧麦等等不一而足。
众人饿了一天,食欲旺盛,大多吃了两碗米饭。而那少年却一碗一碗地盛,吃得甚欢,还将外套粗野地脱下抛出,热火朝天地吞下了大半锅白饭,居然将五盘菜肴吃得滴油不剩。群雄本拟他常居太行,饭肴虽美,终是斋素,无什油水,吃久了必会腻厌,却没料他竟毫不介怀地吃下几近四个人的饭量,那样子浑不似豪奢子弟,倒像四处招摇撞骗混饭吃的化子,引人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