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陆舟的房里油灯还亮着。看ΔΔ书阁wwんw.kan→shu→ge.
推开窗户,软软如絮的春雨没有停下的迹象,现在他身在温暖的屋内,沐浴着橘红暖光,他倒是有了几分欣赏的心情。倾听着雨水打在青瓦的达达声,他不由想起了妻女。他不喜欢雨天,因为雨天的生意不太好做。他的妻子倒是喜欢,每到下雨天,她都会抱着女儿,坐在屋檐坐着,边笑边看……
他还记得两人相遇的第一次,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中。
他打着油纸伞,急匆匆往店里赶,前面拉货的马车倒了,东西掉了一地,不管车主怎么呼喊,都阻止不了哄抢的人群。他为了避免麻烦,拐进路边小巷。她的家就在那条狭小院子的深处,她抱着女儿,坐在屋檐下。
白墙青瓦,绿树红花,女子在花下笑。
就在那时,陆舟被她眼神吸引了。
淡淡的,温柔地笑着,带着一丝悲意,似乎在缅怀远方的人。
为了这份微笑,陆舟娶了她,一个寡妇,一个带个女儿的寡妇。当时因为这门亲事,陆舟可没少被左邻右舍说三道四。时至今日,妻子独自上街还要让人指指点点,说她伤风败俗。
窗外袅袅青烟飘出,沉而缓的钟声响起,似乎是这个村子的人在祭祀先人。陆舟听了一会,也没在意,关了窗,低声向远方的人儿诉说:“很快的,等我回来。”
这趟生意收入颇丰,将家里几份珍贵的药材卖掉,那笔钱不止可以周转资金,还有不少富余,他或许可以给妻子添件首饰。陆舟对自己接下这趟生意的决定还是很满意的!
说起来,这个村里的人很好客!明明不算富裕,好酒好菜却给他们准备了不少。在酒席中,不少人都眼馋的很,却都浅尝即止,将好酒好菜留给他们几人。
晚上喝了不少酒,陆舟很快就沉沉睡去。
……
镇元楼布局独特,就像同心圆似的一环套着一环,外环最高,共三层,宽有五米,分割出众多单间。内又分为两层,高皆不过前者,中间楼高三米,有八条走廊连通内外,楼中心是村寨祖堂。
等大部分村人沉沉入睡了,陆续有人离开家门。昏暗的走廊远远泛起橘黄色的灯光,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个提着灯笼的人向圆楼中心陆续有人提着灯笼往祖堂走。
距离祖堂不远的屋檐下,幽暗中不时传来低低的呜咽悲鸣,不甚清晰,听着让人揪心。前往祖堂的人群中,一位三十来岁,面白唇薄,看着有点刻薄的女人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她和丈夫儿子说:“要不你们先去,我去看看。”
“你还管他们作甚,村长让他们留在村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想为他们坏了规矩不成?”丈夫骂了几句,虎着脸说:“快走!今晚可是大事,要是去晚了,村长说我们坏了规矩怎么办,下次就轮到我们了!”
“那不能……”女人嘴硬道。可看她目光闪烁,显然是被吓到了,犹豫再三,她才鼓起勇气:“你们快去,我一个妇道人家,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推搡几下了丈夫几下,提着灯笼朝昏暗的屋檐走进。
“败家娘们!”丈夫显然也是气了,瞪了她一眼就挥袖离开。
借着灯光,一位枯瘦的老太太坐在门口流泪。
她衣衫凌乱,看起来有些痴傻,年轻的儿子在边上安慰。
“你还来做什么!”年轻人看到她,眼睛一红,立马为了过来。
中年妇女从他身边经过,理也不理。
她走到老太太身边,看她眼睛都涨红了,顿时大怒,凶狠狠的眼神瞪着她,骂道:“哭什么哭,今天是大喜日子,阿伯也是去给村子立功的,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大家都念着你们的好!你现在这样子给谁看?”
老太太顿时被吓住了,怕哭出声,她连忙捂住嘴。
她儿子看到母亲被人辱骂,眼睛就像着了火一样,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拳头紧握,瞪着中年妇人:“阿婶,你别太过分了!你小时候没出嫁那一会儿,我娘可没亏得过你!你这样骂,良心不疼吗!?”
中年妇女起先还被年轻小伙吓了一跳,看他紧握拳头,吓得退了一步。随后才想起这里不是赵家村,胆气顿时足了很多,顿时红着脸顶了上去:“怎么?想打我啊!”
“我就打……”年轻人被她一激,顿时邪火直冲脑门,举起拳头就要打。老太太见状连忙拉住儿子,用力拍打他的大腿:“儿啊,你不能打!你要是打了,能对得起你爹吗!?你就算不想你爹,也想想你儿子媳妇…阿訇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对不起我们!”
“现在这世道,外面到处倒是妖魔,阿訇能把我们带过来,是念着我的好,是念着我的好。”嘴里碎碎念着,老太太瘫坐在地,浑浊润湿的眼睛望着镇元楼边那座方楼的方向,颓然念叨:“儿啊,你不能怨她,这都是命。”
“娘,可爹他!”
“你这瓜娃子,我要是没有良心还能理你?”中年妇女向前两步,压低声音警告青年:“村里的规矩谁也改不了,你爹既然去了,你们就留在村里好好多子。可不能再闹了,让村里人看到了,下次去的就是你们娘俩!”
“那我们不住了,你让我们走!”
“走?现在这世道,你还能去哪里?在我们村子好歹能吃口安稳分饭,别的地方呢?要是能活下去,你爹会带你来这?”橘红色的灯笼映照在年轻惨白的脸上,中年女人也没心思嘲笑,低声哀叹:“照顾好你娘,好好过日子。”
……
祖堂灯火通明,寨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聚在一堂。
早已准备的香炉烛火放在桌上。
白天面目慈祥的周村长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年迈而显浑浊的眼中还透着一股深沉可怖的幽暗。他左右看了一圈,低声问道:“阿虎,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大伯您就放心吧,晚上祭祀事宜都安排妥了。”一位两鬓霜白的老者回答。
“万万不可大意,出了事情我们担不起。”一个头上缠着黑布巾的老太太问。
“差不了,都准备好了。”两鬓霜白的老者看了外边一眼,回答说:“我们已经把方楼打扫干净,那些人都安排住进去了。”
“没闹出乱子吧?”
“乱不了,那些人都是懂规矩的。让他们和家人说了话,我亲自把他们带进了典庆楼。”两鬓霜白的老者回道。典庆楼就是镇元楼旁边的一座方形土楼,是今晚祭祀山神、献上祭品的场所……还有,也是陆舟等人的住所。
村长听着他们说话,沉着脸,没有说话。
沉默半响,他才说:“刘家汉子是能干事的,以后别去招惹人家。”
“放心,我知道规矩。”两鬓霜白的阿虎伯点头应是,望着典庆楼的方向,低声念叨:“可惜了老开,他这辈子苦啊。年轻那会儿,他家被大火烧了,他背着傻媳妇逃了出来,父亲兄弟都死了。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摔断了腿……”
“这世道又有谁是不苦的,总得有人去,他是早去早超生。算算年岁,我也快到五十了,明年就轮到我了。”黑巾老太哀叹几句,朝阿虎伯说:“明天去他们家看看,能帮就帮,让他们家安安稳稳活生活,也算对得起他了。”
一位年轻健壮的青年站在阿虎伯背后,看他们说完了,伸手拍了拍阿虎伯的肩膀:“阿虎伯,您别瞎想了。能活着来是神仙保佑,死了就是命。”
等人齐了,大家拿上香炉烛火,跟村长往典庆楼走去。
典庆楼第一层是个大厅,没什么物件。地面黑黝黝的,油光瓦亮,还有一股子铁锈味。一串灯笼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走上二楼,几人分开,在客房外检查。
在房间外倾听一会儿,确定人都在,这些人才离开。
最边上的房间门虚掩着,透着光,一个瘸腿老头还没睡。他坐在窗边,低垂着脸,看不清面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直到阿虎伯推开门,他才神色平静地朝他点了下头,随后摆了摆手,适宜他们离开。
阿虎伯也没说什么,深吸了口气,再往楼上走去。
典庆楼只有三层,这里看起来像灵堂,黑色案几上放着一个香炉。
红烛香火两支,清香一把,贡品数盘,边上还挂着一口矮钟。
燃起红烛,每人点了三炷香。
村长走上前,双手拿着三炷香,将之递给阿虎伯。
众人自觉列队,一人三炷香
“拜!”将三炷香插进香炉,老村长雄浑厚重的声音响起。
阿虎伯深深躬身,朝对面方楼拜了三拜。
“礼毕,撞钟!”
一位青壮起身,敲响了矮钟。
咚!
咚……!
即沉且闷的钟声连绵不断,穿透绵绵春雨,在群山中回响,宛如招妖的号角。
……
天黑云暗,雨连绵不绝。
钟声响起的第三声,平静的村寨中,几个人早已睡去的突然睁开了眼睛。
村口一户人家,那位经常能从山中打点东西,街坊都说能干的男人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他的动作很慢,轻轻地,没有吵醒睡在身边的妻儿;左边那座土楼内,一个独居的老头扭了扭脖子,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如灵猴般敏捷。
一个正在哄孩子睡觉的女人突然停下了动作,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一变,眼中的焦急转成凶厉,充满煞气的眼睛瞪了孩子一眼,孩子嚎哭声立马停下,竟然被生生吓晕过去。看到这一幕,女子咧嘴笑着,竟是如此痛快。
这些人男女老幼皆有,足有十几人。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眼中伪装出的人性彻底褪去,露出野兽般的金色竖瞳。如果陆舟几人看到,一定会被吓死,这个看起来安详平静的小镇中,居然藏着如此多的妖魔。
灰黑色的村寨响起送葬的钟声,一直传了好远。
典庆楼上,祭祀的前奏刚结束,老迈的村长站在窗边,眼帘合拢,遍布岁月刻痕的脸颊被夜雨打湿。阿虎伯直起身,上前走了几步,站在老村长身旁。不经意间侧身看去,那位签订“人神契约”,为村寨带来安稳生活的老者脸上,竟然压抑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不像恐惧!而是似乎、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阿虎,我有什么好看的。”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阿虎伯回过神来,放大的空洞眼眸刚一收缩,就看到村长赫然贴在自己面前,双眼微凝,正对着他的眼睛。阿虎伯吓了一跳,眼神紧缩,连忙移开视线:“没,没什么…我就是怕今晚出事,现在好了,那些人都是知道规矩的,出不了事。”
“你啊,就是喜欢瞎操心,出不了事的。”老村长笑着摇头,转身离开。
“谁来也出不事!”
直到老村长离开房间,阿虎伯不由舒了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黏糊糊的,都汗湿了。仰头瞭望,低沉的天幕没有一点光辉,就像他此刻的内心,充满了死寂般的压抑,痛苦,无法言说。
他不知道,那连绵阴雨背后,那浩渺天穹之上,是否明月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