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果然是纪堂之母――郑夫人的陵寝。
阿玉忙随着身边人深深地拜了下去。
拜倒在地的时候,她轻声道,“儿媳姬玉见过婆母。”
身旁的女子声音又轻又柔,投落在他的心里,宛如落在静水中的一粒小石子,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纪堂没有做声,只是一拜半晌,才终于起身。阿玉见他起来,便跟着站了起来。
纪堂站起身,视线在郑夫人的墓碑上久久停留,才转向了这片墓园的其他地方。
风过树摇,周遭的叶片沙沙作响,阳光在这叶片上跳跃,落在地面上的树荫与光斑一片驳杂,摇来晃去。
整处墓园广植松柏柳木,更显环境寂寥幽深。独郑夫人墓于他处不同,茔冢左右种植了大片的海棠与杜梨。
棠与梨,这两种都是花朵灿烂的果木。现下时间已将至八月,有些生长旺盛的枝条上已经结出了小小的果实,一个个挂在枝桠之上,青涩小巧,看起来可怜可爱。
纪堂眼神怅然,拂过摇动的树木,望向更远的方向。
良久,他缓声道,“孤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便劳烦夫人在此陪我一同走走。”
阿玉见他终于开口说话,忙道,“能得公子的信赖,阿玉心中已是万分欣喜,实在不敢言劳烦二字。”
她目光澄澈,这话说得也是真诚极了。
纪堂对上她的双眼,淡淡一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向她伸出手去。
两人做成了夫妻,他对自己的态度好像也真的亲近了些。
阿玉心中思忖,见他伸出手,忍着羞怯,忙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握住她的那只手宽大修长,一下就把自己的手包裹在了掌心。
纪堂自然地拉过阿玉的手,他一边看向郑夫人墓旁茂盛的树木,一边前行,回忆道,“上次我来时,还是过年时分。去岁冬季,风雪极大,我恰巧从西北赶回,那时,这些树木的叶子已经全部凋落,树枝寂寥,上面满落满了雪花。”他接着冲着阿玉一笑,问道,“楚国位置较秦国更为往南,不知冬日是否下过那样大的雪?”
阿玉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笑道,“当然是有的,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冬日,雪下得很大很大,落下来的雪花都像鹅毛般,看起来绒绒的一大团。我和阿兄贪玩,便背着阿母,偷偷跑了出去,到雪地里又是打滚又是玩闹,结果回去之后我就染了风寒,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得不在屋里闷着,喝了好久的苦药才好。这件事后来被阿父知道了,他气得不行,还因此把阿兄重重地责打了一顿。”
纪堂听了,像是想出了他们在雪地里玩耍的画面,嘴角微扬。
阿玉见他今日心情尚好,且甚有谈兴,便试探道,“这里的海棠树和杜梨树生得枝繁叶茂,想必到了春天便能看到繁花盛开的美景了。”
纪堂眯眼打量了她一眼,回道,“海棠杜梨,春日开花,秋日结果,寒来暑往,年年岁岁俱是如此,却不单只有此处如此。”
见他窥破自己的试探,阿玉悄声道,“妾身只是觉得,在这里种植这两种树,含义有些奇怪罢了。”
纪堂道,“此处的树木,俱是我与父王两人栽植,未曾假手于他人。这两种花木,海棠花姿潇洒,杜梨花色清白,均是母亲素日所喜爱的。”
传说中素来不近人情的秦王,竟能为郑夫人的阴宅亲手植下这遮风挡雨的树木,可见郑夫人在其心中的地位。
阿玉不由得轻声赞叹道,“想来婆母便是那如棠如梨一般雅致的佳人了。”
纪堂突然吟道,“‘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这是《诗经》中的一句,楚人虽有自己的辞赋,阿玉亦曾学习过中原的诗书,她知道,此句应是纪堂名字的由来,诗句这处中的纪是杞柳,堂便是杜梨。
“想来当初父王之所以会为我取了这个名字,也与我的母亲有关。”
“只可惜,她已经故去了快要十年了。”
纪堂默默拉着阿玉,两人绕过了郑夫人墓,折返而去。
阿玉见他一言不发,露出回忆往昔的神情,想了想,道,“其实,我昨日已经见过了阿莹公主和郑媪。”
纪堂听她出言,回道,“我已经知道了。”
他又道,“阿莹,是我的亲妹,她与我年纪相差了七岁。她昨天来闯新房,并非是故意要扰乱夫人心绪。夫人处理得很好,堂在这里要多谢夫人宽容。”
“得公子致谢,阿玉愧不敢当。”阿玉笑道,“何况,阿莹个性纯真,语出率直,我很是喜欢。”
纪堂摇摇头,道,“夫人初来乍到,便一下见了这许多事情,想必心底一定很是好奇吧。”
阿玉的确心中好奇,她忙竖起耳朵,眼神也转向了他的方向。
“我母亲去世那年,阿玉才刚刚六岁。我当时年纪虽算不上大,但也绝非是个小孩子了,母亲故去,颇受打击。那段时间自己都浑浑噩噩,对阿莹更是疏忽大意,后来有一天,她独自跑到渭水边上玩耍,却不幸落水,被救上来后浑身冰冷,险些丢了性命,最后虽万幸是醒了,可是脑子却患了癔症,行为举止和幼童无异,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多方寻医问药,得到的答案竟都是无药可治。现在我也不知,阿莹的病情在未来会否出现好转。”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淡淡。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至于郑媪,她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婢,她跟随我母多年,从没嫁过人,也无一儿半女,因此一直视我与阿莹为己出。当年母亲病逝,她就哭坏了自己的眼睛。母亲下葬后,她还和父王自请来为母亲守陵,当时我与阿莹年纪尚小,父王便没有同意。再后来阿莹落了水,不幸患了癔症,郑媪一年内连受两次打击,心情悲恸,一双眼睛就彻底坏了。”
纪堂叹了口气,语气中徒留无尽怅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也命也,却非任何人能够掌握。”
他话中徒留无尽苦涩之意,“可笑我那时年纪还小,总以为只要自己能够拼命努力,就能找到方法救了母亲的命,能治好阿莹的癔症,郑媪的眼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现在想来,不过一场笑谈罢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又不乏抗争过后的无奈。阿玉还从未见他这般,她顿时心生怜意,遂用力回握住他的手道,“正如公子所言,时也命也,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公子已然尽心竭力,又何必自怨自艾?公子脾性虽相信事在人为,但也须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纪堂听了她的安慰,笑道,“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今日提起来倒是平白让夫人牵挂。”
“无论阿莹如何,她总归是我的妹妹。希望夫人能够在我政事繁忙之时,代堂时不时关照下阿莹的生活起居。堂感激不尽。”
阿玉忙道,“公子莫要如此客套,你我既是夫妻,那么阿玉便是公主的长嫂,照料弟妹原本就是份内之事,当不得公子感激。”
两人说着便回了正门处,看来在纪堂这里,拜见完了郑夫人的墓地才算真正完成了庙见之礼。到了马车旁,两人依旧同来时一样,纪堂先把阿玉扶上了马车,自己再坐了进去,一同打道了咸阳宫。
马车再次回到了华阳宫门前,纪堂先下了车,再把阿玉扶了下来。今天这一趟,两人在马车上爬上爬下,他来来回回地扶了阿玉数次,始终未露半分不耐之色,也算是做足了新嫁娘的面子。
两人一同进了宫门,纪堂猜她今日应是累了,便让她先回后院自行歇息。
今日一天,又是在马车里折腾,又是陪他在墓园里散步,阿玉本就未从昨夜的疲劳中缓过精神,听他这般通情达理,不由得冲他感激得笑笑。她刚要起身,一个内侍忽然拜上前来,只见他双手端着一份请柬,对纪堂行了一礼,道,“公子,这是蔡夫人今日送给夫人的请柬。”
纪堂应了一声,那内侍便转而走到阿玉的面前,他恭敬地把帖子送到她的手上,行个礼便又退下了。
阿玉心中疑惑,自己这太子妃才刚刚做了第二天,便有了后宫之人开始留书相约了。
她掂了掂手上的留书,先是看了纪堂一眼,见他面色并没有异样,于是便拆了开来。
看帖子的落款应是蔡夫人的亲笔,她在帖子里表达了对阿玉到来的喜悦之情,又在帖子的最后,盛情邀请阿玉近期去往长安宫,同她们这些秦国后宫之人都互相见面认识一下。
这位蔡夫人,阿玉在来秦国之前便有所耳闻,她是蔡国人出身,是秦国二公子由丹之母,现在秦王后宫的无冕皇后。
她的相邀,阿玉无论如何是必须去的。
但是阿玉拿不准她和自家夫君的关系,所以,在那之前,她还是先问问自家夫君的意见吧。
一边想着,她一边袅袅婷婷地向着纪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