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窗而入,给屋内凭空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纪堂的嘴角平平,他脸上无情无绪,只把眼睛直视了回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锋。
阿玉的眼眸里蓄着一层茫茫的水汽,面上的神情却是罕见的讥诮。她本就貌美,此时做出这样的表情,更把情绪放大了千万倍,连太阳的金光在她身上也逊色地失了温度,反而为她的眼锋镀了一层冷芒,武装起她内心的全部柔软。
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看着,纪堂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浓眉紧锁,嘴角因为用力,一贯上翘的唇角也垂了下来,看上去很是为难。他猛地起身下了床,在地下烦躁地走了几步,低声开口道,“阿玉,我不想骗你我更不想骗我自己。”
他的话音刚落,阿玉的心就咯噔一下,顿时凉了半截。她蓦地想到了王伯姬和那日的未尽之语,心中不由酸楚难挡,她尽力绷住一张秀致的小脸,闭了闭眼,道,“阿玉知道大公子心悦他人。若有幸得大公子据实已告,阿玉只会心怀感激。”
纪堂听了她的话,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他看向阿玉,良久,才无奈叹息了一声,只听他道,“阿玉应知,先太后便是楚人,太后虽是女子之身,却样样不输男子。她精于权谋,长于韬略,为我秦国守土开疆,是位了不起的英豪。”
他说得话与阿玉所想南辕北辙,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些秦宫旧事。不过,她也是知道这位太后的,先秦太后出身楚国皇室,说起来她们二人之间还有些血缘关系。
纪堂对先太后的赞赏毫不吝惜,用词之慷慨放在任何一位王侯身上也不为过。阿玉不禁有些惊讶,她心湖微荡,掀起了一股波澜。
纪堂停了一下,又道,“但,这些年来,秦廷内自上而下、从内而外都一直积蓄着一股反楚的政风。而当今陛下,就是反楚最为激烈的一人。”
阿玉注意到,他没有用惯常的“父王”来指代秦王,而是直接用了“陛下”二字。她默了默,疑惑地问道,“太后和陛下难道不是亲生母子吗,这又是为什么呢?”
纪堂瞧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笑,道,“是啊,为什么呢?”
“我年幼的时候,也不懂这些;可是后来长大了,忽然就慢慢懂了。”他面色肃然,“没有任何一个坐上王位的君王,能够容许他上面还有一个手握实权的人物,即便那个人是他的血缘至亲。”
他语气沉沉,道,“更何况,这个压在他头顶的人还是个女人。”
“且,先太后与陛下虽是母子,他们的处事风格却大相径庭,两人在很多事情上的理念也大不相同。陛下一日日走向盛年,太后却一天天日薄西山,陛下有他的施政目标,可太后也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嘲讽地勾起了唇角,道,“故,我猜,陛下蛰伏于太后之下许久,心内必然有着不小的怨气。”
他的话说得这样直白,若是被外人听了去必会受到攻讦,阿玉忽地有些胆怯,她不大舒服地侧了侧身,问道,“这又与公子的求亲有什么关系呢?”
纪堂却道,“事必有因。太后长逝,陛下终于得偿所望,独揽大权,他打发了太后的旧臣,又大肆兴兵。几年后,他觉得兵精粮足,时机成熟,便终于开战。而他独立发动的第一场战争,便是于商於之地剑指楚国。”
阿玉莹润的面色微微泛了些白,她用力捏住了被角,细指因捏得用力也微微发白。
纪堂接着道,“当然,朝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发动这场战争。天时地利人和,以此三样计,我方并不占优,但陛下心如磐石,劝谏无用。商於一役,伤敌八百而自损一千,秦国最后虽勉强取胜,秦军精锐却伤亡泰半。”
阿玉脑海中有画面闪过,正是那日她在旬阳城墙上看到的累累箭孔、斑斑血痕。即便是事后回想,也不难想象当时战况之激烈血腥。
她不由捂住了心口,倒吸一口寒气。
纪堂叹道,“这本是一场不必要的战争,消耗了大量的财力物力且死去的千万条人命何辜。幸而陛下还未全被捷报冲昏头脑,朝中官员联署上书,劝说退兵,这才有了后来边境的歃血为盟。”
纪堂话锋一转,道,“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会娶你?”
阿玉抬眼,见他又从窗边走回了塌前。
他背过一只手,俯身在她的面前,凤眼里眸色深沉,缓缓道,“秦楚之间再起祸端,于两国均无好处。但秦国政局不明,只要陛下还在的一天,朝中自上而下的恶楚之风便不会改变,若是楚公子或是楚公主在秦国出现任何意外,那么结盟即刻就会变为结仇。而秦廷一干公子里,真正掌权者寥寥,与其把你们放在他人之手承担风险,不若由我亲自来护住这道秦楚联盟。”
他的神情坦率,语气也甚是真诚。阿玉知道他说得都是实话,可是乍一听闻,心里还是被刺得一抖,她的眼神暗了下来,悄声道,“所以,大公子娶我只是为了维护秦楚之间的关系。即便这之前,你从未见过我”
纪堂的眼眸湛了湛,忽道,“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你会是这般模样”
阿玉怔怔地,蝶翼一般的眼睫倏忽抬起。她指尖冰冷,摸了摸自己的脸,菱唇抖了两抖,才道,“我我的模样”
她凭空生出了一股不自信来,也许对于见惯了众美的大公子来说,骊姬、息妫那样的女子才算是姿容出众吧
纪堂忽地将她的一只手握在了掌心,视线缓慢地从她的额头一直看到精巧的下巴,才认真道,“阿玉的模样生得极好,正是君子合该求娶的佳人模样也算圆了我幼年时的愿望。”
说着,他的脸上又现出了一抹温柔的微笑,道,“虽然你我只是因政治联姻才走到一处,可是,我的妻子不是很好吗?”
阿玉面红心跳,她想把手从抽出,那人却与她十指相扣,握着很紧。他见她态度软化,跟着坐在了她的身边,一只手揽住她的细腰,柔声问道,“我知道把事情全部摊开来讲,对你而言很是难堪。我之前也曾经三番五次试探,结果却着实令人失望。”
他想了想,又道,“阿玉,你知道我的为人,我素来最讨厌遮遮掩掩,凡事都求个光明磊落。我们既已成亲,夫妻便是一体,我实在不想和你再这样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
“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到了今天,湛湛满了三个月。我想了很久,即便今日过后,你我心生嫌隙,或是更甚,以至于风流云散,我也一定要把话和你讲清楚。”
阿玉心潮起伏,她忽地侧转了身看向他,只见纪堂的目光越发柔和,他道,“阿玉,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才来到此处。我希望,你能喜欢这里,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阿玉脸颊微垂,柔声道,“我阿玉所求与公子一般,便是维护好秦楚之间的关系。秦宫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她看上去温顺极了,但另一只紧捏衣袖的小手还是暴露了她略显紧张的心绪。
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就这样突然嫁到了陌生的地方,纪堂心生怜惜。他忽地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调笑道,“即便你也从未见过我?”
阿玉脸上一红,杏眼灿亮,却是用力斜了他一眼。
纪堂的嘴角咧开,笑容更加开怀。他乐了一会儿,忽地冷峻了面孔,严肃道,“我记得你刚才说我,心悦他人??”
阿玉一愣,这才想到了方才的失言。她咬了咬唇,娇声道,“还不是你方才,好端端地非要说些怪话,生生地误导别人?”
这就好似两人对弈,对方悔棋了。
纪堂失笑道,“是,今日是我不对。不过,有件事,我必须要向阿玉说明”
他的目光深深,阿玉能从他漆黑的眼眸里找到自己小小的倒影,只听他郑重道,“我心中从未思慕过她人,我赢纪堂也不是那等喜新厌旧之人。”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你不必轻信。譬如王伯姬,我幼年虽同王眷学过几年,却同她并无多余的情谊。”
纪堂竟然把自己心中所想直接言明,阿玉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怎会知?”
纪堂微微一笑,“你给我写家书的那次,韩潜就曾经向我汇报过,后来我见你从未提起,怕横生枝节,便也未做过更多的解释。没想到却引你误会至斯,实是我之过。”
阿玉红了脸,心虚道,“夫君没有做错什么,我我也并没有误会”
见她又露出兔子般怯怯的神情,纪堂心中好笑,却没有戳破她的伪装,他笑道,“而且,阿玉没发现吗?真正喜欢她的人是由丹。我又怎会做出那般强抢兄弟心上人的下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