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声呜咽,似是有无名猛兽在黑暗的夜间不住哀嚎。
纪堂闭了闭眼,脸上流露出些痛心之色,待到风声渐小,他才缓缓道,“玄甲卫起初是太后让我学习统兵御兵而建,里面的营卫也多选择年幼失怙的孤儿。”
“只是没想到竟会歪打正着,后来居然成为了一支独立的别队。”
阿玉讶然,“这竟是太后的提议?”
纪堂点了点头,道,“正是。”
他向阿玉伸出了手,道,“我五岁之后便迁进了太后宫中,母亲过问我的生活,而太后更多教化我为君做人的道理。因而,相较父王而言,我对太后和母亲的记忆要来的更深些。”
这还是他主动对她说出他的童年。阿玉没想到教他的不是秦王,而是太后,她不由得更加惊讶。
直到她被纪堂拉进了怀里,阿玉这才醒转过来。
可是已经晚迟了。
男子将她覆在身下,头却低垂,舐舔过她身上每一寸的肌肤,等到了她的耳边,他忽地含糊道,“阿玉,我从未因你是妇人而小看过你半分”
阿玉神志有些混乱了,她喘气道,“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
咸阳城刮了一宿的北风。第二天一大早,空中就下起了大雪。
申行穿了一身厚厚的羔裘,可还是抵不住外头的天寒地冻,骤然一阵冷风吹过,他忙缩了缩脖子,把两手对着拢在胸前,收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父亲申郑虽是现任秦国“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为人却极为古板。申行是他的独子,因而打小,申郑就对他的要求很严。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申行在数年前毅然决然地选择在出使频繁的典客署历练,为的就是远离他的父亲。
他这次返回了咸阳,因历练期满,秦王便将他从典客署调离,暂任议郎一职。
尽管与父亲同住一处、同朝为官,每天上下朝时,申行依旧和他的父亲分行,申郑坐车出行,申行则是一个人步行。
为了少走几步路,这天申行又绕了背后的小路往咸阳宫而去。刚走进这条背过大路的小巷,他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骚乱声,以及女子腔调的高声呼嚎。申行忙过了过去,却见一群兵士正围堵在一户人家门口。
那群兵士身着玄甲,看起来似是玄甲卫的打扮。申行皱了皱眉,几步走上前去,问道,“大清早的就如此喧嚣,这是怎么啦?”
领头的玄甲卫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向他喝道,“什么人如此放肆?”
申行见他态度不客气,他便径直向前走了两步。
玄甲卫已经闯入了那户人家,并把男女老少一一从屋中拖出,其中一名少女面带不甘,他方才所闻的女子尖叫声就是由她发出。
申行怒极反笑,他轻慢地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把脑袋一扬,道,“就是我,我只是一名路见不平的过客,从未犯过《大秦律》里的一条,你们要如何?”
那领头的玄甲卫一脸横肉,他嘴角一歪,一下就抽出了别在腰间的长剑,右手再一抬,就要往申行的脖子上架去。
他的剑刚伸到一半,忽地被旁边伸出的一只马鞭给阻挡住了。
申行的眼瞳湛了湛,调转视线向那持鞭之人望去。
只见那人衣饰华贵,身上还披了一袭暗色的狐裘,通身打扮竟与一名真正的公子相差无几。只见那年轻男子笑眯眯道,“呦,这不是申议郎吗?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去上早朝,在这儿耽搁什么呢?”
说着,他又侧身转向了旁边那执剑之人,厉声作态道,“这位是申行,申议郎,是御史大夫申郑的独子,你是瞎了眼了吗?竟敢对申议郎拔剑?”
那名满脸横肉的玄甲卫忙把剑收回到剑鞘里,他脸上堆笑,连连作揖道,“小人有眼不识申议郎,还望议郎多多见谅。”
申行看了他们的做派就烦。他见了蔡侥,脸上带出点漫不经心的笑,“呵,我还道是谁,原来是蔡侍郎。倒也真是巧,蔡侍郎怎么也不去上朝,反而放任手下军士打家劫舍?”
蔡侥用手中马鞭向那些平民点了一点,眯眼笑道,“议郎有所不知,这些人都是义渠余孽。侥奉陛下之命,直接将他们拘捕调查,若这些人无罪,便就此将他们发往西北边陲,驱逐出境。”
申行注意到,他们在这边说着,那边的玄甲卫也不耽搁,他们动作利落,先用一根粗粗的麻绳就将那一家人的大大小小顺着脖颈拴成一串,在用一根麻绳把他们的双手也系成了一串,刚才那高声喊话的女孩子反抗不及,也被串上了绳串,此刻她眼睁睁地看向了申行,双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求。
申行心怀不忍,他上前一步,阻拦道,“陛下确实说了下诏要驱逐义渠人,可他们又不是犯人,驱逐便驱逐,蔡侍郎为什么要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来对待他们呢?”
蔡侥像是不耐烦了些,他眼睛依然眯得弯弯,脸上的笑容却是淡了些。只听他道,“申议郎,这可是陛下的命令,这些人死活赖在秦境不走,我要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呢?”
申行一时语塞,他眸子中带了些怜悯,缓缓看向了这一家老小,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绝望。
那少女见他向自己看来,竟直直和申行的目光对上。申行顿了顿,忽地朝蔡侥拱手道,“至少请蔡公子给他们松了脖子上的绳子这里面没有一个壮年,全是老小妇孺。我相信,他们手腕上的绳子就已经捆得足够牢固了。”
蔡侥转过头看了看他,他点点头,笑道,“行,即是申议郎亲自求情,那就依你所言。”他对身边那玄甲卫道,“你,去给他们把脖子上的绳子除了。”
等把人全部捆绑完,蔡侥向他道,“申议郎,脖子上的绳子也除了,我们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啊,顺带一提,这个时间去上朝,你定是要迟到了。”
他嘴角一勾,笑着走向旁边的马匹,回头一笑道,“申议郎,祝你好运了。”
玄甲卫倏忽而至,又倏忽而去。地上乱糟糟的脚印,也慢慢地被飘下来的雪花覆住,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申行朝这户义渠人家望去,只见院中人去楼空,大敞着的房门口是黑洞洞的一片,连一丝光亮也无。
待申行急匆匆赶到兴乐宫时,秦王正端坐在中央的位置主持朝政。他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文官的最末尾,抬头向前侧望去,刚好看到纪堂侧坐的脸。
他面无表情,像是沉溺在了自己的思想世界里,一张脸上完全看不出悲喜。
申行想到方才所见,不由又对着他瞧了几眼,这才开始侧耳倾听朝中大夫的发言。
朝中的气氛冷清的古怪,接下来诸人的发言也大多都是例行公事,申行完全没有兴致。他心中有事,所以一直心不在焉。直到最后御史大夫申郑发言时,他这才混身一激灵,把身子坐得板直。
只听申郑先说了几句他事,随后他向独子望了一眼,话锋一转,语气沉沉道,“议郎申行,早朝迟到,兼之态度轻慢,作风极为恶劣,下朝后且自去廷尉处领罚,并褫夺三个月的俸禄。”
一时间朝会众人,都纷纷看向了这对父子。连纪堂也向申行望了去,只见申行在席上半起半坐,表情瞠目结舌。
秦王看了看两人,开口道,“此事属实?”
申行百口莫辩,他垂头丧气,“陛下,御史大夫所言皆是事实,臣今日懈怠,确实失职。臣朝会后便会自去领罚。”
秦王见再无他事,很快便宣布了散会。
说是惩罚,其实就是写一篇悔过书。申行在廷尉处飞快地写完了一篇供述,便又冒着风雪,来到了华阳宫。
他刚到了前殿,就有内侍上前道,“申议郎请随我来,公子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申行熟门熟路,几步就过去了纪堂的书房。
纪堂正在案榻前奋笔疾书,见申行来了,他这才停下笔,抬头笑道,“爰方这是领完罚了?”
申行连外袍都没脱,就直接坐到了纪堂对面。他略有些急促,道,“都这个时候了,公子怎么还如此不徐不疾?”
“我今天早上在上朝的路上,亲眼看到蔡侥打着玄甲卫的旗号,非法拘捕城中的义渠百姓。他身边那几名兵士看着也很是眼生,而且只要有旁人提出质疑,他们便要诉诸武力,以此相逼。我真是不明白,玄甲卫怎么变成这样了?”
申行有些义愤,道,“公子,你怎能放任他们这般放肆,难道你不打算把这支卫队从蔡侥手里收回吗?”
纪堂把手中的插竹搁在一旁的砚台上,轻声道,“这件事,恐怕我也无能为力了。”
申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忽地起身道,“为什么?!难道公子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流水,任人鱼肉吗?!”
纪堂面色如常,舌根却是发苦,他缓声道,“你今早来晚了,因而不知。如今我在咸阳的日子,怕也是不会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