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堂像阵风,来了又走。
见他离开,阿玉肩膀途地放松,缓缓坐回到床上。
床是崭新的彩绘漆木床,又宽又大,醺色做底,栏杆上刻绘有玄鸟纹饰,庄重华丽;床上铺了两层软软的厚丝垫,丝垫上刺有秦国的展翅青鹞图腾,图案宏伟大气。阿玉用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下这丝垫,只觉得丝绢质地十分柔滑,想来应是齐鲁一代往来交换的贡物礼品。
阿玉坐着坐着便发起了呆。
大公子这个人,虽然她已经同他有了初步的接触,但是于她而言,这个男人还是一个太过陌生的存在。
旬阳相识,数次交锋,大公子虽态度关切,语气和善,但每次涉及到立场关键的地方,他从不含糊,直切要害,言辞之间很是锋利,让人难以抵挡。
他同阿兄是如此,同自己也是如此,并未因她是弱质女流而口无遮拦,也从未因她的长相身姿而怜香惜玉,实在不像是阿母口中能够单纯以□□之的浑人。相反,他的做派是永远的不疾不徐,智珠在握。迄今为止,她看大公子,都犹如雾里看花般,只觉得云山雾绕,而大公子看她,怕不是早就琢磨透了她的心理。
若秦楚联姻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博弈,那么他的段位实在比她高出太多,她只能认输。
但阿玉并不想气馁,她嫁到秦国的使命,就是要讨好他,笼络他,再生出一个留着秦楚王室血脉的继承人。
即便两人之间没有爱,妻子讨好丈夫,也是天经地义。
只不过,她心里没底,还是有点拿捏不准他的态度。
他刚刚对她说话很是随意,甚至临走前还和颜悦色的让她自去歇息。
他随和的态度,的确让她绷紧了一天的神经略微放松。今日从早到晚,咸阳游城,宫中大婚,公主和嬷嬷又来闹过一回洞房,此刻等他等到深夜,还要对他的心思连蒙带猜,她确实是又累又困倦,只想躺在床上饱饱地睡一觉。
可再累,再困倦,她也不敢一人独眠,在新婚之夜就怠慢自己的夫君。
更何况,笼络好他,还是她的任务与使命。
想到这里,阿玉使劲揉了揉眼睛,努力坐直了身体。
很快,纪堂便再度回到了卧室。刚刚沐浴完,他身上还带着一层清爽的水气。因为洗了发还未干,他便把长发披散了下来,发梢处还留有水渍。
他手里拿着一块麻布浴巾,就站在一旁的地上擦拭头发上残留的水珠。
阿玉见他回来了,忙打起精神,又见他擦拭头发的力度仿如军中士卒,动作粗豪,平日的清贵公子风度半点也无,不由地抿嘴笑了出来。
这正是表现自己的好机会,阿玉忙下地道,“大公子,还是让妾来吧。”
纪堂听她声带笑意,也跟着笑道,“让夫人见笑,那便劳烦了。”
纪堂是典型的秦人身材,身姿颀长,身量很高。先前两人在前殿行礼时站成一排,那时阿玉就注意到,他比自己要高出一头有余。
此时为了方便阿玉动作,他便端正地坐在案前,两人一正一侧,身影刚好倒映进案台上摆放着的铜镜。
为了好好表现自己,阿玉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仔细地擦拭他的发丝,学着阿湘平日服侍她的样子,尽量控制自己的力量和节奏。她一边轻柔地擦拭,一边注意到,他的发丝粗黑浓密,鬓角处深入头发的地方有一道伤疤,这应是一道陈年的旧伤,位置颇不明显,想来平日间应是深藏于发中,并未在外面显露过。
纪堂正在铜镜中牢牢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看到了这处疤,且面色微讶,便随意道,“一处旧伤罢了,并无大碍。”
阿玉听他说话,忙回道,“大公子的疮疤看上去虽然年头日久,但是观其留下的痕迹,当时的伤处应该颇深”说着,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那道结疤的口子。
这是独属眼前女子的触感。
手指细软,力道很是柔和,轻轻地擦过他的头皮,好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抚过他的伤处。
他的皮肤顿时无法控制地战栗,她手指抚处传来一阵麻痒,而这麻痒的感觉毫无停顿,竟是要一直传导到他的心尖。
身为秦国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身居高位而无法自控,是纪堂生平最恨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他要被情绪左右,做出不理智的判断与决定,因而往往一时冲动,后悔莫及。
而现在,他获得了一种全新的体验,这种战栗的麻痒,这种心尖的荡漾,是他从未经受过的,但他却发现,他并不讨厌这不可抑止的快感,甚至想要在这里继续沉溺下去。
值此良夜,烛火摇曳,两人一坐一立,唯有两道身影被烛火斜拉在墙壁之上,亲密的交会在一处。
阿玉看向镜子。镜中的男子,双目半闭,神情惬意,与她说话时言笑晏晏。
镜中的两人,此刻同在一处,竟不似刚刚成婚时的新婚燕尔,却似结发多年的夫妻。
阿玉想到此处,忙摇晃了下自己的头,暗道自己魔怔了,难道为了讨好他,还真的要先催眠自己不成?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寂静无声。
擦了半晌,阿玉发现纪堂的头发已经基本上都干了,她又拿出自己的梳栉,帮他把长发梳通。
头一次服侍别人,还是自己的丈夫,她动作越发的小心谨慎。
“大公子,头发已经擦干梳顺了。我们”
纪堂刚刚一直沉浸在这种全新的体验里,阿玉突然出声,让他如梦初醒。见她停下了动作,他忙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抬眼向镜子望去,见身边的小妻子还细心地给他梳了个专门用来睡觉的楚式发辫,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站起身,回身拉了拉自己的发辫,见阿玉在他面前捂着嘴笑得那般甜。他忽然就起了心思,上前一步,顺手轻轻拉过她的发辫,再把自己的辫子和她的辫子平放在一处,只见一条发丝刚硬,显得粗黑孔武,另一条却是乌丝细软,更衬纤细秀丽。
阿玉见他拉起两条发辫比对,面孔羞红,她故作镇静道,“这是我们楚人就寝时编得发辫,晚上睡觉时编好的头发便不会乱飞,再舒适不过,第二天起来打理也更方便,妾,妾擅作主张给大公子编了这发辫,如果大公子不喜欢,妾可以把头发打散,按照公子的习惯重新梳理。”
纪堂笑道,“夫人何故总是自贬,夫人做得甚好,孤很是感激。”
“时候不早,折腾了一天,夫人且先行上床歇息便是。”说着他竟往门边而去。
阿玉原本以为刚刚和他的关系拉近了一点,见他又要出门,忙忍着羞意,拉过他的袍袖道,“这般晚了,公子要去哪里?公子既然不休息,那么妾也不休息。”
说着她竟有些负气,眼睛里也涌上些盈盈的泪意。
灯下美人,含羞带怯,偏生双目含泪,如同一朵被露水打湿了的荷花。
被美人这般娇嗔,纪堂心里柔软,反手一把牵过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抚了下她花瓣一般的脸颊。
他笑道,“夫人想到哪里去了,今日大喜,我不睡这里,夫人以为我要睡去哪里?”
说着,他轻轻低头,凑在她的耳边,略带笑意地低声道,“室内灯火太盛,孤只是想前去熄了灯火。”
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他的唇,擦过她的耳畔。
眼前的那张脸,面容英俊,带着春风般温暖的笑意。
他的声线压低,更是悦耳勾人,动听得紧。
阿玉原先想,至少自己面容还算赏心悦目,身姿也算典雅玲珑,就是再不堪,也能做到阿母所说的以色侍人。
如今,她却觉得,连以色侍人这块,大公子也她使得要得心应手。
纪堂牵过她的手,拉她一同走到房间里的灯柱旁,除了门边的两盏灯柱,他把其余的灯光一盏一盏全部熄灭。
每熄灭一盏,室内就昏暗一分,待把其余的火光全部熄灭,室内已经很暗淡了。
阿玉任由他牵着,走回到床前。黑暗中,那人道,“孤素来喜欢睡在外面,夫人不必顾及,先进里去吧。”
阿玉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脱了软底绣鞋,先上床躺到了里面。
随后她身边一沉,那男子也脱了软靴,上了床,躺在了她的身边。
黑色的夜,格外安静,越发引人遐思。
阿玉面色绯红,浑身僵硬,扯过丝被,把自己浑身都卷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体好像一条风干的鱼干;她的脑中却全是阿母的话,以及那本图册里男男女女之间亲密又旖旎的画面。
她头脑中天人交战,许久才使劲呼出一口气,这口呼吸又深又缓,像是做好了准备,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谁想等了半天,旁边人却没有半分的动静。
阿玉故作不经意地把自己翻向他那边,悄悄睁开了眼睛。
却见那人脸微微侧向外边,身上横披着一条丝被,呼吸有规律的起起伏伏,竟仿佛早已闭眼熟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