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阳城最早在商朝时为庸人所建,迄今已立千年。
时光匆匆,千百年来,建城的庸人早已不复了当年的踪影,可是城中心的庸人故宫却一直保留了下来。楚人也好,秦人也罢,无论哪国,占领旬阳后,无一不是对这座故宫增增补补,把这里作为旬阳城的中心据点。
阿玉一行在旬阳的住处也正是被安排在了这里。
故宫门口,苏尤早已安排好了人马在此接应,守门的兵士见他们来了,立刻开门,放行入宫。
直到整个婚嫁队伍都进入了故宫,车队才停了下来。
“公主,我们到啦,”终于又熬过了一天,可以下马了,阿湘的声音都轻快了许多,她探头进了帘子,整个人闪身进了马车。
马车里,长途跋涉多日的阿玉早就有了经验,她全无贵女仪态,正在车中来回伸展双腿,活动经络。阿湘一进来,自然而然得接过她的双腿,对着穴道,来来回回使劲按压揉捏数次。
这是楚国巫医结合中原医者发明的一种缓解疲惫的方法,巫医在楚国很受推崇,阿玉就曾跟随大巫祝学习过一些巫舞和药理。这套手法刚学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实践,就用到了自己身上。就这样,除了第一天下车时,阿玉腿脚酸软,须得侍婢们搀扶,再往后适应了旅途奔波,再加上这套拿捏手法,就算是长途乘车,腿脚也不甚僵硬。
车窗外隐隐传来苏尤的声音,语气平板,“楚公子,今日已抵达旬阳故宫,可请公主下车,二位入宫,稍作休整,我们明日再启程。
“知道了,多谢。”
阿玉下车,远远地向姬成点头示意。身边仆妇众人,前扑后拥,拥簇着她便向女眷内院走去。
和被战火洗礼的旬阳城一样,偌大的庸人故宫很是寂寥,除了巡逻的兵士,来打扫的仆妇都只有零星数人。幸好楚王和王后心疼女儿,离楚时给她带了不少人手,此时这些宫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有条不紊地为太子公主安排起了住处来。
阿湘是阿玉身边最得力的宫婢,此时更是大展身手,她一会儿指挥大伙儿拉上纱帐,一会儿检查房间内的死角。
故宫的寝殿久无人居,潮气霉气,味道不好,阿湘更是拿出了楚国的特产珍品包茅草,熏在炉里,一时间满室清香,神清气爽。
当姬成带着部下阿祁过来妹妹内院的时候,天色已是晚了。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只余道道红霞。阿祁被留在殿外守候,姬成只身进了殿门。
“阿玉这里倒是清净有意趣,”姬成一边四处观看,一边啧啧称奇,“晚膳用得可好?”
“阿兄放心,今晚的鱼羹烹制得极好,颇有我们郢都的风味,确是有心了。”阿玉也抿嘴笑道,“阿湘,去把我的包茅草香包拿给阿兄。”
阿湘应声去了库房寻找,阿玉冲姬成道,“这里久无人居,空气迟滞,闻着让人精神不振,阿兄可佩带包茅草,祛邪祛厄,焚香也是极好的法子。”
姬成看了看阿湘的方向,眼睛转了转,笑道,“我也去看看,倒要瞧瞧阿父阿母究竟给妹妹带了多少好东西。”说罢,便抬腿出门,阿祁见状,也忙跟上,二人径自向着堆放嫁妆的偏殿而去。
阿湘正在偏殿的在一堆小物什中挑选香包,忽然见到刚刚还和公主说笑的太子,不由起身见礼。
起身时,她见太子与其贴身侍卫阿祁,两人均是神情严肃,更是心中纳罕。
姬成脸上早已没了刚刚的顽笑之色,他神情严肃,道,“孤刚才用膳后,特意带着阿祁从前面绕了一圈,无意间见那秦国苏尤一行,神色迥异,布防森严。”
阿祁听到此处,也点了下头,皱紧了一双浓眉。
“孤便觉得奇怪,这群秦兵在自己的土地上如此戒备,却又似乎井然有序。倒像是他们已经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只可惜苏尤那厮,嘴巴忒严,孤也打探不出更多的消息来。总之,你今晚务必多做警戒,若是无事发生,自是最好,若是有事,你务必第一时间护得阿玉周全。”姬成说到最后,语凝成冰,阿湘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太子殿下放心,公主的安危,是阿湘职责所在。阿湘即便舍身,也要护公主周全。”
“好,孤稍后会把侍从拨出一半,一会儿守在你们的院外。阿玉近日行路辛苦,你一会儿服侍她早点休息。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她。孤会把阿祁也留在你们院外,有什么异动直接找他。”
阿湘忙点头,“阿湘不会和公主透露一个字,殿下放心。”
秦楚之间的距离,行至旬阳,便是走过了一半。苏尤原本是呼了一口气的。
然而刚抵达没多久,传令兵就有最新的密函呈上,“将军,这是您的留书。”
苏尤一个人进屋拆了信,看过了信中的内容,他默默地思索了几息,面无表情地出了房门,派人喊来了旬阳郡守和此行副官。
“旬阳兵力多少?”
“回将军,旬阳驻军不足一千,且且多为老弱病残,多为守城,战力不足。”
“把我们的人先分出一半来,今夜宵禁之后,协助守城。”
“将军,”副官琢磨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连日行军,我们的人也已经累了。这,这眼看着已经回国,不如就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上?”
苏尤双目熠熠,沉声道,“不可,吾已收到大公子传书,旬阳恐生变,为避免横生枝节,今夜需多加戒备。”
在秦国,大公子这个称呼,是个特指,它专门用来尊称秦王的长子,公子纪堂。大公子勇武仁善,温雅端方,既能上阵领兵杀敌,也能下马总理政务,他体恤民生疾苦,在秦国自上而下威望很高,备受秦人的推崇。若说秦王在百姓心中是杀伐果决的尚武君主,宛如秦地寒冬腊月里的凛冽北风,那么大公子则与之截然相反,就如三月间吹满田间垄头的和煦春风。
果然,苏尤的“大公子”三个字一出,郡守副将两人都直了眼睛,郡守甚至还努力直了直胸膛,收紧了略发福的身躯,好像大公子就在眼前,他马上就要给大公子见礼一般。
副将也立马改口道,“大公子发话,想必事必有因,吾等必当遵从。”
“好,那么今夜里,便这般布防”
阿玉百无聊赖,坐在窗边的榻上,撑着头望着天边,屋外夜色苍茫,夕阳的最后的一丝余晖也渐渐消失殆尽了。
屋中昏暗,阿湘忙把灯芯挑亮。火光随着夜风晃动,照在阿玉侧边的脸上。
“阿湘,不要忙了,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阿玉看她忙了半晌也不停歇,发话道。
阿湘走上前,低头见礼道,“公主,阿湘不忙的。我让她们下去快快把水烧开,沐浴之后便可安歇了。”
阿玉微微一笑,道,“这却不急,不过我在想,阿湘也该告诉我适才阿兄和你说了什么吧。”
阿湘一怔,呆呆的抬起头,见到阿玉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她急忙说,“没有没有,太子什么都没和我说。”
“你呀,还不快过来,”阿玉挥挥手,把她拉到近前,“我和阿兄一起长大,你又是从小就在我的身边,你们两人我平日里再熟悉不过,你觉得咱们之间谁又能瞒过谁呢?”
“如今我们一同入秦,前路漫漫,犹未可知,只能大家相互扶持,共渡难关,若是我们自相欺瞒,互相内斗,不是作茧自缚吗?”
阿湘低头不说话,整张脸埋在了灯光的阴影里。
阿玉斜靠在榻上,也不逼她开口,让她慢慢寻思。
几息过去,阿湘像是打定了主意,忽然抬头说,“其实,其实太子也没说什么别的,他就是说,看到那些秦人今次戒备更胜以往,让我们也多加留心。”
顿了顿,她又道,“太子不让我说,我本来也不想告诉您的,这段时间咱们食宿都不比宫里,您现在比之前在宫里整整瘦了一圈,本来也不是什么确信的消息,太子又让阿祁为我们守院,我,我们只是想让您不受这些事情打扰,能睡个好觉呜”
说着她忽然哽咽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找帕子,一边急忙地用袖子擦拭不断流淌的眼泪,“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说着说着就是想哭咯”
阿玉赶快起身,拉住她的手,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轻声道,“别哭了,我知道这段时间里,你也担心受累了。可是,我只是不希望,有什么难处都让你们替我承担,若是你们为了守护我而遍体鳞伤,就算能保全自身,我的心又何尝不会疼呢?”
“好了,不哭了,阿湘可是我最得力的大宫女,就是以后到了秦宫也是要为我挣颜面的,哭花了脸可怎么了得?”
听了这话,阿湘揉揉眼睛,破涕为笑,不好意思道,“我,我不哭了热水应该烧好了,我这就去后面看看去。虽然太子的消息不知真假,我们还是多做些准备,一会儿您沐浴后早点休息。”
夜半,屋外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喧嚣声,还夹杂着人们的呼喊声,声音嘈杂,不绝于耳。
因睡前得知了阿兄的讯息,阿玉心中有事,本就没有睡熟,外面杂乱的声音一响,她便迅速睁眼起身,阿湘也赶忙点上灯,拂开纱帐。她刚取来衣物欲为阿玉更衣,就听门外一阵敲门声,那声音又急又重,平白让人不安。
两人吃了一惊,刚要喊话,就听到姬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玉,你醒了吗?赶快出来!”
“阿湘,你速去为阿兄开门,我自己更衣。”
阿湘点点头,赶快打开门,乍一见外面的天空,她不由愣在当场。
熊熊的火光把外面的一方夜空染得通红,赤红如血,宛若今日傍晚的夕阳,城中乌烟弥漫,不知是何处燃起了大火,连在故宫内院的此处都能听到城中百姓的哭喊声。
阿湘心下一突,只想着,不会太子之言,一语成谶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