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接下来的几天,月儿总是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避开韩江雪和宋小冬,一大早悄悄出门,晚上又过了晚饭时间才肯回来。虽然一直有槃生陪着,可也不知月儿给他喂了什么哑药,任韩江雪如何盘问,就是不肯将月儿的行踪告诉他。惹得韩江雪大为光火,又不知何处宣泄。婚后月余,他总能听月儿说手脚冰凉,应当是寒性体质。如今来了月事,恐怕难免会肚子坠痛。可这特殊时期,却不知忙些什么,天天在外面跑。韩江雪想找月儿谈谈,却又觉得太过私密的话题,即便夫妻之间,也难以启齿。更何况刚闹了那么一出“流产”闹剧,韩江雪不想在月儿面前提月事相关的事情,怕月儿面子上挂不住。如此左右思量了,只得叫后厨时刻备着热姜丝红糖水,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都能端上一碗。傍晚端着红糖水小口饮啜的月儿却心神飞往天际外,荡游太虚去了。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双小脚高高抬起搭在脚踏上,跑了两天,已经跑肿了。这两天的月儿一颗心起起伏伏,四处寻找希望,却最终又四处碰壁。因着这次闹剧,月儿痛定思痛,一定要充实自己的小脑袋,断不能再这么莽莽撞撞,没有知识了。她觉得当务之急,就是明白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哪怕是日常能用得上的常识也好。她跑遍了天津城的所有书店,搜寻医学书籍,结果找到的要么就是深奥的中医医学古典,要么就是些不靠谱的养生偏方,真正能够系统性学习的东西少之又少。月儿找书店老板问询,老板得明来意,建议月儿去洋人开的书店找一找,看看西医方面有没有系统学习的书籍。月儿又辗转了几家洋人书店,医学类书籍倒是找到了不少,奈何全都是她与字母互不相识的洋文书。接下来,月儿又去了市属的图书馆,仍旧没有找到太适合她的书。奔波两天,最终一无所获,月儿突然觉得丧气极了,难不成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只能困囿于这一亩三分地,看世道脸色过活?韩江雪有话不好开口,想来想去,最终拉下脸来求宋小冬代为询问。宋小冬为月儿缝了个丝绒小兜,正正好好能装得下一个小巧的汤婆子,捧在小腹处,既暖和又不至于烫手,别提有多熨帖了。“来着月事还到处跑,也不怕生病。能和我说说,这几天到底在忙什么么?”月儿本不想将自己的浅薄想法告诉他人的,不过一见到宋小冬,月儿突然想起了宋小冬与医院院长关系匪浅,倒是可以请他帮忙,找一些合适的书籍,便将想法和盘托出了。“书籍……”宋小冬想了想,“月儿,你当真要去做一位女大夫,从头开始学医学么?”月儿想了想,摇头:“其实也没有,我也打听过了,想要学医,少说也要六七年的光景,而且大部分还要去留洋……如今我已经结了婚,一走这么多年,不太适合的。”“不太适合”是多么委婉的说法,明家会资助她去留学?不现实。韩家会许她离开这么久?更不现实。“我只想着能有些寻常的医疗知识,倘若偶尔能给江雪打个下手那是最好了,如若不能,也不能再闹上次的笑话。”宋小冬点头,这一点上,她倒是颇欣赏这种有志气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医学基础,我即便给你寻来了书,恐怕你也是看不懂的。更何况书上看来的都是纸上谈兵,也没什么用呀。”“那怎么办?”月儿被宋小冬一说,更灰心了,“我只是不想做一个蠢笨无知的小傻子,为什么就这么难。”宋小冬摇头:“其实也不难。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不如去医院做个义工,一来能消磨些时间,二来学一点用药包扎的技能,兴许生活中也用得上。”“义工?”“对,如今世道艰难,南南北北都在打仗,常年有伤员运到北京天津来,医院里人手不够,就开始招收义工,做一些简单护理的工作。”月儿一听倒是来了兴致,可转念一想又不行:“我既没有护理过病人,又没有医学知识,人家怎么可能要我呢?”宋小冬一撇嘴:“你以为都是些什么人去做义工?医院管三餐,都是穷苦人家吃不上饭的,去医院做点活,混口饭吃。里面的人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不是干得好好的?有时候护士不够数,他们还帮忙打针嘞。”月儿惊愕:“不识字也能干护士的活?若是用错了药可怎么办?”“大小姐,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如今伤兵这么多,药品又短缺,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医院的没几个,哪有那么多药给他们乱用?不过是一些镇痛剂之类的,缓解罢了。”月儿这么一想,倒觉得此事可行。自己兴致冲冲地去跟韩江雪说了想法,没成想,第一次被韩江雪拒绝了。“那些伤兵断胳膊瘸腿的都是好的,肠子肚子都烂出来了缝不上的大有人在,屎尿不知自理的也有,义工都是做这些粗活累活,你能行么?”月儿本身去医院的意愿并不是十分强烈,被韩江雪这么一说,反倒是来了份斗志。旁人能做的,她有何不能?学识不够,阅历不足,但苦还是吃得了的。“如何不行?我听娘说那些义工连字都不识就能给人打针,我起码还识字呢,保不齐我会做得更好。”韩江雪本以为月儿是受了刺激,又有些小孩子脾气,一时新鲜想的这一出,也便言语上含混答应,也不为她联系医院。结果这整整一天,月儿都缠在韩江雪身边,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就见缝插针地提起要去医院的事情,直到傍晚,韩江雪实在被磨得没了法子,将她带回了房间。按在沙发上,郑重其事地问她:“你确定,要去医院做义工?”月儿无比坚定:“嗯,要去。”韩江雪看了一眼已经渐晚的天色,回头召来了副官,低声耳语一番,吩咐他去办件事情。副官听完很是讶异,抬头想再确认一番,韩江雪却没了耐心:“按我吩咐的做,别那么多废话。”很快,副官安排好了行程,一行人驾车去了距离较远的教会医院,是无国界人士捐赠的,不隶属于任何国家领馆,救治的也主要是伤兵和本地穷苦百姓。当然,也就意味着医疗条件更差,更需要人手。车子缓缓停在医院门口的时候,韩江雪并没有急于下车,而是按住了月儿差点蹦下车的身子,和一腔躁动。“我再问你一遍,确定要进去么?”月儿点头:“确定。”韩江雪的神态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侧颜依旧冷峻,颔首想了想:“别这么急于答复我,等进去看了再说。”接待一行人的,是教会医院的院长,美国人罗伯特。听说中国东北来的少帅要参观医院,他特地赶回来亲自迎接,毕竟这样一个没有官方支持的医院,财资十分有限。他以为韩江雪此行,是来考察捐赠的。与上次一去过的法租界医院不同,一进医院大堂,便将月儿深深震撼住了。阴冷潮湿的走廊里灯光晦暗不明,病房与诊室门口都搭着临时床铺,小到无法让成年人伸直腿平躺,只能蜷缩着,不让自己掉下床去。病人们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艰难呼吸,时不时传来低声暗骂和呼噜声。旁边人被惹得烦了,揣那打呼噜人一脚,翻个身,消停几秒,又呼噜起来。更有凄惨的,病情稍轻的,挂着吊水,连一张床铺都轮不到,只能瑟缩在蒲草般的垫子上,倚着墙试图入睡。消毒水的味道,屎尿残留的味道,腐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毫无缓冲扑面而来,直接袭击着月儿的嗅觉,一时间让她有些头晕。但并不十分强烈,她依旧保持着镇定。“院长,我听说,贵院一直在招收义工?”月儿跟在院长身后,穿梭在逼仄的走廊里,率先发问。“是,因为人手实在不够。我们经济上确实有困难,没有钱去雇那么多专业的护士,只能请一些不需要付报酬的义工,只提供三餐就好。”一行人终于穿过拥挤不堪的过道,上三楼,来到了院长的办公室。院长也算得上是中国通,为几位贵客沏了茶,只是茶具看起来,并不甚体面。不过没谁介意,毕竟也不是来医院喝茶的。韩江雪趁着这个空当,攥住月儿的手:“你也看到了,需要义工的医院条件有多艰苦。你觉得自己能适应么?”月儿猜出韩江雪此行的意思,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于是越发高昂着小脸:“没关系,我可以的。”韩江雪不置可否,颔首间喉结滑动,入了月儿眼。只是月儿不知道他在思量什么,亦或是做什么决定。“院长,之前李副官应该和您都打好招呼了,我们就不在这浪费时间了,直接过去吧。”过去……去哪儿?月儿不解,是直接让她上岗的意思么?院长面色犹豫:“韩少帅,您已经考虑好了么?这么做,有点危险。”韩江雪看了一眼月儿,下定了最终的决心:“想好了,我们过去吧。”月儿不明所以,跟在韩江雪的身后。这一次,月儿敏感地发现一直喜欢挽着她走路的韩江雪,只是兀自走在前面,并没有照顾她的意思。也好,她总要自己一个人学会适应。月儿加快了脚步,跟在几个男人身后。一直下了几层楼,月儿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地下室。寒气扑面而来,竟有些韩家后院冰窖的冷法,不由地缩了缩脖子,环抱着双臂,不至于太冷。这里的灯光比楼上走廊里更加昏黄,钨丝偶尔发出“滋啦”的声音,灯泡闪烁了几下,时亮时暗。“抱歉,平日里来得人少,灯泡没来得及更换。”韩江雪却觉得恰到好处,回应道:“无妨。”“这是什么地方?”月儿感觉越来越冷,却也不好意思往韩江雪身边凑合。“停尸房。”韩江雪脸上并无波澜,一如来的只是寻常地方,与平日里带月儿去西餐厅吃饭,去河边散步一般,并无二致。月儿却是心下一惊,感觉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知道韩江雪打定主意让她知难而退的,但没想到,会做得这么狠。再往前走,是层层叠叠的小隔间,密密麻麻罗列着,上面写着编号,月儿猜出来了,里面装的,都是尸体。月儿咬着后槽牙,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可箭在弦上,已经走了进来,倘若此时反悔,从今往后,便什么事都别想做成了。她知道韩江雪没有恶意,甚至是庇佑心切,可她仍觉得,自己要坚持下去。院长得了韩江雪的指示,打开其中一格,与医生共同拉出了其中一具尸体。月儿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滞了,脊骨后似乎有阵阵阴风,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只是双眼仍旧盯着那尸体,不错眼珠。此时比月儿更紧张的,反而是韩江雪。他医学出身,当年刚入学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尸体,直接呕得五脏六腑都乱了方位,后来一发狠,买通了看尸体的打更人,把自己关在停尸间里一天一夜,才逐渐克服这恐惧之心。如今他贸然把月儿带进来,倘若真的吓出个好歹来,该怎么办?没错,他后悔了。更让他后悔的是,副官根本没有提前想好细节,从柜子里取出的尸体,不是寻常病死之人,而是一具出了车祸致死,已然血肉模糊的尸体!即便是他这般看惯了的人,都举得一阵恶心胆寒。再回头望去,呆立在一旁的月儿双手紧紧攥着拳头,眼角鼻尖已经开始泛红,单薄的身体颤抖着,脖颈处的肌肉紧绷,隐隐泛着青筋。她定然是怕极了的,却仍旧在极尽克制的忍耐着。看着她那可怜无助的身影,韩江雪彻彻底底后悔了,他一步抢上前去,用身体挡在了月儿的视线之前,把她环在身体内,轻柔地抚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没事了,都怪我,都怪我,没事,我们回家……”韩江雪心疼得语无伦次,他能感受到,如同抱着几块僵直的木头一般,只有那颤抖,告诉他,这是个活人。院长见状,赶忙吩咐医生再将尸体装回去,可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今晚不会太愉快地结束的时候,韩江雪却感觉到自己怀中的小人儿突然猛地发力,挣扎开了他给的庇护。满眼泪痕地走上前,阻止了医生的动作。强迫着自己低头,细细看向那狰狞可怖的脸。“江雪……”月儿的眼神是那般坚定,可声线依旧是颤抖的。略微带着哭腔,却又极力隐忍着。如同一把轻柔弯刀,刮过韩江雪心窝处,让他更加愧疚难当了。“我们死了之后,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所有人都因着月儿的问题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开口,怎样作答。院长想要率先打破沉寂,也不想再看这娇小的女人受这等刺激,一面伸手去推尸体,一面作答:“理论……”却被月儿又一次打断了:“江雪,我在问你。”“是,”韩江雪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是的。无论是谁,你,我,所有人,死后都是这样的。僵直,腐烂,尘归尘土归土,最终化为微生物的养料。”月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意识,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最终化作一滩烂泥,对不对?”韩江雪点头:“或许是这样的。没有人知道死后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应该都是一样的。”月儿顾不得自己已然断了线的泪珠与隐隐翻滚的五脏六腑,她仍旧近乎不眨眼地看着眼前的这具尸体,她逼迫着自己,要仔仔细细地看下去。半晌,满面泪痕的月儿回过头,一双澄澈如泉的眸子定定看向韩江雪:“既然你我都要归于这类,我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既然死亡是最终归宿,那活着,就太重要了。”最终,到医院来做义工的事情被敲定了下来,带着月儿的满腔悲壮与韩江雪的所有担心与愧疚,敲定下来了。临走之前,韩江雪避开月儿,答应给教会医院捐赠了一笔不小的善款,并且偷偷嘱咐罗伯特一定要照顾好月儿。回家的路上,二人分列坐在汽车的后排,月儿缩在右侧的角落里,注目着车窗外一列列缓缓向后的油气路灯。光晕时明时晦,落在月儿的侧颜上,看起来格外落寞。韩江雪几度想要凑过去抱住她,可最终,没有伸出手来。他突然觉得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后悔的一天,太冲动了。一颗难以自抑的惶惶之心,让他太过冲动了。回了韩家,月儿情绪依旧不高,默默洗漱换装,悄无声息地爬回了床上。太安静了,安静得能让人抑郁。韩江雪走到月儿躺着的那一侧床的旁边,坐在床边上,背对着月儿。“恨我么?要是恨我,你其实可以说出来。”月儿没有片刻犹豫:“不恨。”“那……气我么?”月儿仍旧斩钉截铁:“不气,反而要谢谢你。”韩江雪颇为意外,正欲转头看向月儿,月儿却突然起身,跪坐在柔软的床榻上,用手把韩江雪的脸又推了回去。然后轻轻柔柔地从后面抱住了韩江雪,自然而然地将下巴抵在了他的锁骨窝处。闭上眼,呼吸着韩江雪身上好闻的味道。贪婪,享受着这份宁静。“江雪……梦娇说法国人最浪漫了。你去法国那么久,为什么不肯向他们学一学呢?”韩江雪不明就里,只能侧着头,贴着月儿的侧脸,轻声问:“为什么这么说?”“你都没和我说过你爱我。”月儿缓缓开口,内心平和而温暖,即便仍旧不确定韩江雪是否真的能开口说爱她,但她仍旧享受这一刻的感觉。她从后面抱着他,恰好能听见他呼吸与心跳的共鸣。韩江雪伸手抚了抚摸月儿的头,“小傻子,我和你说过的。不过你要是想听,往后每天我都可以和你说一遍,我爱你。”“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某些时刻,时时刻刻。”月儿起身,下了床来,很郑重地与韩江雪对视着。“那江雪,你爱我什么呢?我这么温吞懦弱,又蠢笨,又执拗。你仍旧爱我么?”每每月儿因为一件事情而过分认真的时候,韩江雪都想笑的,但此刻韩江雪真的在心底质问了自己,到底爱月儿什么。她漂亮,可爱,有韧劲,可这世上漂亮,可爱,有韧劲的女人笔笔皆是。是啊,他爱她的什么呢?韩江雪没有急于回答:“那你呢,你爱我什么呢?”月儿俯身,带着自己所有的虔诚在韩江雪的唇上轻柔一吻:“我爱你,爱你时时刻刻都能让我成长。”“那我,就爱你的时时刻刻都在成长。”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小感冒,更新晚了,万分抱歉。爱你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娶迪丽热巴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瓜瓜20瓶;堇青愚人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