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幸平创真打了个喷嚏,搓了搓手。虽然已经到了五月,但凌晨的夜市也是蛮冷的，特别是刚刚领队的大叔带他们穿过迂回折转的小道,正式走入迷宫般的筑地内场。湿气扑面而来，地上都是水。

　　每天有上千吨海产在这里搬卸成交,它们从全国各地打捞,用了冰块运送,周围不断听到“啪啪啪”箱子落地的声音,泡沫箱子里装着鱼，箱子上的冰屑也随着搬运摔落在地。

　　“真冷啊……”跟来的学生们不由得裹紧了衣服,今天夜里的风意外的大，吹得外套猎猎作响。他们穿着那种下雨天穿的胶鞋,以免进水和不小心滑倒。

　　随处可见堆积摆放的箱子和自由穿行的叉车。

　　“我们用叉车运送货物——”似乎是注意到学生们略显好奇的目光，藤原三司解释道。他是批发商公司的人，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几十年年。

　　批发商,经销商,买手——

　　筑地主要是由这样三组专业人士构成。

　　批发商负责联系渔民，采购货物,主持拍卖,布置会场。

　　经销商负责从批发商手中购货，挑选货物，分门别类,然后供给自己的合作买手。

　　买手负责购买,他们是这条产业链的最后一环,他们通常是餐厅主厨，超市老板——

　　他们从经销商手中进货，进一步加工，最终供给自己的食客。

　　“那么游客呢？”幸平创真举手。每天数量庞大的游客在这里进出，筑地鱼市已经沦为了一个巨大的参观市场，谈到筑地，人头攒动的游客已经无法再单独绕开。

　　“游客？”藤原大叔愣了一下，“啊……那也是有的……但是，主要还是由我们这三组人士构成……”

　　幸平创真显然忘记了现在还是二十年前，筑地鱼市还没像日后那样成为超级网红景点，当然还有游客以及其他组成，但那都不是筑地运转的的核心。

　　“我们用转台式叉车来运送货物，”藤原大叔说，他指着车子延伸出来的钢条，“它们的轮子上方有两条伸出来的钢铁支撑，中间是中空的，机动性很强，很合适用来搬运货物——”

　　普通的货车搬运是行不通的，为了方便，筑地的扇形外环直接连接列车跑道，每天都有8000多辆货车在这里进出。但进了内场口，大家贩卖的鱼都摆在地上，18米的间隔非常狭小，货车不可能把东西一路搬运到里面。

　　这时候就要靠筑地专用的转台式叉车出场了，经过多年改良的转台式叉车，已经被调整到最合适筑地市场的程度，它看起来像是把卡车车头改装了一般，但又相对小巧，单人就可操作，可以很轻松地搬起一人多高的箱子，自由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内场。毫无问题。

　　“批发商的工作其实包括了把货物用转台式叉车叉到自己的地盘，但是这些工作就不用让你们来做了，直接帮我搬到车的钢臂上就好……”看到远月的学生们对着他的宝贝爱车跃跃欲试，藤原三司可吓了一跳。

　　先不说这些机动车的使用都需要驾驶资格证，就说使用的技巧，也不是从未驾驶过的新手一下子就能掌握好的。更何况筑地内场道路四通八达，如同迷宫般蜿蜒曲折，要是一不小心打翻踩错了油门，一路撞过去，哭都没得哭！

　　还是别让他们乱动的好。藤原大叔心中一凛。

　　“嘛，这样啊……”被看穿了心思的远月学生们只好颇为遗憾地放下自己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幽怨地看着大叔自己坐到驾驶的位子。

　　“哎……”幸平创真也叹了一口气，那个车子蛮有意思的，他其实也想试试。

　　“大家带好箱子，跟我去装冰——”

　　“是！”

　　把货物搬运到自己分配到的地盘后，藤原大叔又喊学生们去装冰。一部分人留着，整理摆放海产，一部分跟他去装保鲜用的冰块——分配到藤原三司这边的学生足有20几个，所以可以奢侈地分很多批。

　　“诶哆，就是这里吗？”

　　七拐八拐，一行人来到了贩卖冰块的地方。

　　“比想象中的要旧啊……”大家看着白炽灯光下的贩卖地点，估计是常年泡水的原因，很多铁皮都生锈了，泛着淡淡的红色。

　　藤原大叔指着卡车的后边说道，“那个地方后面是巨大的冰库，一直从上世纪60年代沿用至今。”

　　贩卖冰块的店主每天把水浇进巨大的箱子，脱模以后用钩子拉出。从冰库到卡车上的距离和高度都是算好的，中间垫一块铁板，拿钩子划拉一下，冰块就顺着切面滑到车上。

　　“这里从前天的夜里浇灌，到凌晨就凝成漂亮的冰砖，整块足有7、80厘米……”铸成的冰砖通透而没有气泡，像是从洞窟中挖出的纯粹水晶般闪耀。那真是非常漂亮的冰块，幸平创真看着半人多高的冰砖，清澈地可以倒映出他的身影。

　　“哟，藤原先生，来啦！”卖冰的伙计热情地跟藤原大叔打招呼。

　　“哟，四月君！”藤原大叔也跟伙计招手。

　　“还是老样子吗？”伙计问道。

　　“不，比老样子要少一点——”

　　“大家拿好箱子，到机器底下去接冰——”藤原大叔喊道。

　　远月的学生们把箱子扛到机器底下，两三个人托一个箱子。

　　幸平创真注意到一旁的铁板上贴的价目表：

　　［（夏季价格表）

　　一本2640円

　　5枚2200円

　　4枚1760円

　　3枚1320円

　　2枚880円

　　1枚460円

　　半枚300円］

　　“咦？还有半枚卖的吗？”红发少年叫起来，显得有些吃惊。

　　“那当然了，”轰隆隆的机器声中，卖冰的伙计听到后爽朗地大笑，“有些客人不需要那么多，只要半枚就够了，我们也是卖的。像藤原君这种大客户，都是一本一本买的，价格也要实惠得多——”

　　这些做冰块贩卖生意的人，他们切开或是锯开冰块来卖，卖给整个筑地需要保鲜的客户。有些是藤原君这种隶属七大批发商的员工，有些是从批发商手中买货的经销商，有些是从经销商手中买货的买手……他们的需求各不相同，半枚冰也是卖的。

　　卖冰的人把冰块拉进机器，又通过传送带传送，经过刀片的削剿，最后从出口涌出的，是大片碎花般晶莹的碎冰。

　　哗啦哗啦，冰块从黝黑的机器口涌出，很快装满箱子。“欸！走——”一群人扛着箱子往回走。

　　箱子是塑料的，本身很轻便，但是装了冰块，就重了起来。幸平创真和另一个男生合抬一个，藤原大叔事先给他们准备了手套，但冰块的寒意还是透过塑料和手套，一直刺到骨子里。

　　“鱿鱼7000円一箱，鲍鱼63000円一箱，竹荚鱼3150円一箱……”不仅仅是抬冰，幸平创真一边穿过小径，一边默默地记下一些摊位的价格。

　　“——事实上，筑地里的批发商并非铁板一块，我们彼此竞争，在保持着微弱默契的同时，也想要卖出更多的货物！”

　　藤原三司在开头就跟远月的学生们讲了，

　　庞大的筑地鱼市分别被七大总批发商承包，他们昼夜不停，同各个渔港联系，安排货运。

　　“类似渔民的代言人？”

　　“对，渔民的代言人！”藤原大叔点头。

　　“渔民信赖我们，把货物交到我们手上，以期望可以卖到一个好的价钱。这是我们的荣幸，也是我们的责任。”

　　“我们身上的任务很重，渔民幸苦打捞来货物，只能寄希望于我们这样的批发商的销售能力——我们必须要把它们卖出去！渔民信任我们才把货物交给我们，如果卖不出去，他们就没有收入——我们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

　　藤原大叔的脸色严肃起来，又带着职业人的矜骄。

　　让重要的合作伙伴得不到足够的收入，想想就觉得非常难过。

　　“所有批发商的目标都是卖出更多的鱼，为此我们采集海量的信息，不停地联系和调度……甚至一度一个月的电话费超过25万！”

　　“25万？！”

　　“当然，那是一个公司的电话费。”藤原大叔适当地开了一个调节气氛的小玩笑。

　　但是就算如此，一个公司一个月的话费高达25万，依旧是非常的吓人！

　　“交易市场最值钱的就是信息，”藤原大叔耐心的解释道，“我们的交易都是建立在信息的基础上，我们沟通交流，然后卖出货物……这是筑地的文化，没有交流，我们就不会有生意……”

　　他让他的小尾巴们把这一路上他特别嘱咐的竞争对手的价格和种类都报上来，这也是在竞争中存活，乃至取得优胜的重要手段。

　　“……黄狮鱼，方头鱼，大鲍鱼……就只有以上的种类！”远月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吐出竞争对手的价格和种类，藤原大叔的眉头狠狠拧紧。

　　他懦动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嗯？怎么了吗？幸平创真眨了眨眼睛，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好。

　　“他们进的货的数量比往常的要少，价格却有小幅度的提高……”藤原大叔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数量变少了，价格提升了……看来今天的市场交易会很难……整个市场都很难……”

　　价格提高，经销商的出手就会谨慎，他们并非是最后的买家，还要再经一手卖给真正的客户，如果购入的价格过高，很容易砸在手里。

　　但对藤原三司来说并不是这样，他们要卖多多的鱼，最好把手里的鱼全部卖完。

　　因此现在的情况对批发商来说可谓非常不利——

　　藤原大叔内心哀嚎着抓了抓头发，真是大不妙！看来今天整天都会有很硬的仗要打。

　　“是出什么事了吗？藤原君？”对海产价格没有特别敏感的远月学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迟疑着问道。

　　事实上，在来筑地市场前，批发商们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比如联系拍卖场地，比如在电脑上查看全日本的天气。

　　渔民这一行业，很大程度上是靠天吃饭，天气不好，收成就很艰难。渔民把打捞来的货物托付给批发商，批发商把货物卖出去，收成多或者收成少，都需要调度。

　　收成多了，价格需要有所下调，要担心货能不能全部推销出去，砸在手里渔民也会伤心。

　　收成少了，价格有所上浮，原先定好的订单无法正常供给，他必须一个一个打电话过去，跟客户解释是什么原因，没办法供给那么多，甚至干脆加钱都没有货。

　　所以天气——对于靠海吃饭的行业来说，真是重中之重！

　　“很不幸的，我们遇上了糟糕的天气……我负责的港口虽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风浪实在是太大了，今天的整个市场的交易都会变得低迷……”大叔的声音也随之变得低落，像是在哀恸着什么。

　　批发商可以查看日本气象局的详细数据，他们通过公司的局域网连入数据库，获取详细的气象信息。

　　“我们根据天气判断对交易的影响，尽可能地做好规划，避免大规模的损失……”但是，损失终归是不可避免……

　　在幸平创真他们还未到来的时候，藤原三司就已经通过后台和短信知道了这个信息。日本海域还不平静。原本约定好的份额可能会大生波折。

　　他挨个发短信问自己的合作渔民，恶劣的天气有没有造成很大的影响，约定的货物，能不能足额准时送到。

　　［交通已经恢复了。］

　　［今天可能抓不到梭鱼，海浪太大，船没办法离开。］

　　［今日没有秋刀鱼。］

　　……

　　一条一条消息反馈到他手中。

　　坏消息和好消息一起。但总体情况总归没有太糟。

　　首次跟着卖货就遇到风暴，这可真是大不妙！领头人愁云惨淡，跟着的学生也难免信心不足起来。

　　［真的可以卖掉吗？］

　　［不会砸手里吧？］

　　藤原大叔深吸一口气，“这就是筑地的生活，它们充满变数！你必须时时刻刻警惕，以免生活给你来这么一下子！”他挥舞着手臂，虽然前路略显迷茫，但他他不能迷茫。藤原大叔硬是咬牙，很快恢复了职业人的精神，反鼓舞起这些小年轻来。

　　“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把鱼都卖出去！价格与数量的变动都得好好地跟客户做好解释……这是我们的责任！”他的口气变得郑重起来，一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炯炯有神，他扫视着四周，压力传达到每一个学生的心上。

　　幸平创真能感受到面前大叔的决心，他也被看得心中一凛。大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铿锵有力，像是骑士握住他的剑柄，“我知道这很刺激，但是我们必须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