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锦在咽了几口心腥甜之后,终于把梗在胸间的一口黑血吐了出来。铺在米白的丝绸被上,红得发黑,触目惊心。二十的脸,跟着苍白,连忙唤了寸奔过来。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慕锦躺在床上,脸上何止没有了血色,一根一根青筋几乎要冲破薄薄的皮肤,割裂他的五官。乍看之下,如同天山皑皑白雪下画出了一道道地缝。寸奔解释,“二公子上次走火入魔时,也有这般景象。二十姑娘要是害怕,可暂且回避。”二十不是害怕,她是于心不忍。她转身出了房间,走到竹林下潺潺而过的溪水边。洗了一把脸之后,让自己从二公子的境遇里恢复过来。阳光晒干了她脸上的水印,微风拂去了她眼角的泪珠。二十振作了,回去见到寸奔迎面而来。他说:“二公子是情绪有波动才引起这般反应。二十姑娘,你和二公子前一刻谈了什么?”“也没谈什么,他问我是不是二十,我说是。二公子应该是信了。后来,二公子说,他越来越没力气抱我。我想,你说二公子伤了经脉。若是神医再不来……会不会一天一天地没力气?”怕就怕等到神医来的那一天,已经回天乏术。她从前不是这么悲观的人,这两天看着二公子越来越虚弱,她止不住胡思乱想。寸奔不是大夫,他也只见过慕锦上回走火入魔时的情景,但那时,有林意致在场,慕锦过两天就恢复了,如今时间拖延,寸奔也不知结果。但是,他说:“二十姑娘,你要相信二公子。至少,吐了这一口淤血,二公子,有了要出去走走的念头。”二十讶然。“二公子在这里躺了好几天,都没出过门。他不想动,不愿动。”寸奔说:“山下沿路有护卫放风,村落里我也安排了人。二十姑娘,你可以陪二公子下山走走,他说躺累了。”二十点头。不管怎么说,二公子想散心也是心情好转的迹象。她笑了起来。----第一天。二十准备扶起二公子下山散心。二公子还没走出竹屋,抬头迎向日光,问:“今天有太阳吗?”“有啊,艳阳天呢,二公子。”二十的手掌抵在额头,眯眼向蓝空。她笑容可掬。“哦,好天气,出门走走。”二公子说了这句话,走了不到十步,又说:“走完了,好累。”他回去躺在了床上。二十:“……”----第二天。寸奔不知去哪里找了一个木匠,造了一把轮椅。二公子这时又说:“走,出去散散心。”二十不敢让他自己走,伺候他在轮椅坐下。慢慢地推着他向前走。慕锦懒洋洋地说,“早知有这样的东西,我就不天天躺在床上睡大觉了。出来走走,见见风景也好。”“是啊。”二十笑着应声。也没纠正一个瞎子能见多少风景。她拿被子,给他盖好了腿。夏末初秋,二公子这般弱不禁风,要是着凉了,就雪上加霜了。这么想着,她又给他加盖了一层被子。慕锦皱了皱眉,“你想捂死我啊。”盖得跟他下半身残废似的。她哄他说:“二公子,山上凉快,竹林的路风飕飕的,你要保重身体。”“哦。”不知是安神丹药起了疗效,还是二十同眠给让二公子舒坦了,这两日,他少有脾气,偶尔还会清醒地问几个犀利的问题。比如,他曾记得,二十欠他一样东西。突如其来质问说:“欠我的东西呢?绣好了没?”二十答:“二公子以后身子好了,要多少我都绣给你。”“凭什么现在就不给我?”问是这么问,但他没有几天前的狂躁。“不理你了。”无论如何,二十欣喜于二公子的平和。她站在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接着,她双手扶着轮椅的把手说,“二公子,我们出去走走啊。”她推着轮椅在前边慢慢走。寸奔担心山路倾斜,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路上,二十给二公子讲述沿途风景:“二公子,这里有一片竹林。”“哦。”慕锦不甚热络地回话。“二公子,这里有一条小溪,有几条小鱼在嬉戏。”“哦。”“二公子,山坡上有漫山的野花。”慕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又不是一生下来就瞎了,山上这些寻常东西我自己不知道?”二十不说话了。其实,二公子有力气发脾气才好。走了一段沉默的路,二公子不痛快了,问:“你怎么不说话?”二十如实回答:“这座山没有稀奇的景色。树啊,草啊,花啊,水啊。二公子都见过的。”慕锦不想理她了。无趣的女人。要是有一个精通琴棋书画的千金陪伴,赏花踏青之时可以吟诗作对。哪像这个女人,山坡长出的无名野花,她就两字:野花。怎不遥想一下,比喻成牡丹、海棠、茉莉等等,让他徜徉花海。归根结底,这是一个无趣的女人。不过,有这无趣的女人在身边,他这两日除了吐几口血,没有其他的病痛。一个有趣的男人才般配一个无趣的女人。可见,他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男人。----慕锦和二十都有变装。哪怕往自己的脸上画皱纹,粘胡子,二公子也要保持一定的俊俏。他自己不忘花枝招展,却又对二十说:“你就画一个丑丑的大婶吧。”于是,二十又成了嘴边大黑痣的中年女人。山脚下,迎面有几个路人。其中一个身穿石榴红裙,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风韵十足,走起路纤腰一扭一扭,裙摆飘逸,周围的男人看直了眼。美妇人先是注意到慕锦的脸,她瞟了一眼过来。接着,目光转到他被子掩盖的下半身,她抿嘴摇摇头,带有惋惜和遗憾。二十想,幸好二公子见不到这女人,否则遇上这般轻视,二公子又要动气了。美妇人走了过去。慕锦问:“是不是有妖娆女人经过?”“是啊。”二十握紧轮椅把手,加快了脚步。眼瞎了还分得清妖娆不妖娆,果然本性难移。慕锦又说:“香气几里路都闻得到。”太刺鼻了。二十低问:“二公子说我香喷喷的,我是什么香气呀?”“米饭香。”“……”早知不问了。过了一会儿,慕锦一手支在轮椅的扶手上,抵住额头,“我有些困了。”“二公子,我们回去吧?”“嗯。”他闭上了眼,“越来越困了。”二十温柔地说:“困了就睡吧。”上山的路走得颇为吃力。寸奔上前接过轮椅,稳稳地上坡。慕锦支额睡着了。二十给他拉起滑下的被子。二公子这样的纨绔子弟,或许会在闲暇之余比较劈柴伐木的勇猛。可惜,他连走路都成问题了,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五指一捏就可夺她性命。曾经的阎罗王,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其中的落差,连二十也难以接受,二公子却像是迈过了这道坎。昨天,寸奔把轮椅推到竹屋。二十唯恐二公子觉得难堪,毕竟,轮椅都是瘫痪之人所用。她正和寸奔商量,该如何让二公子乖乖坐上轮椅。二公子却坦然接受了。二十猜不到二公子对自己身体的忧虑有几重,反正她的愁思可能比二公子更多。二公子这几天问的。要么是:“面煮好了吗?”要么是:“有饭吃了吗?”他从来不曾问,这双眼睛能治与否。二十以为自己是一个乐观向上的人。可她和二公子相比,还是输了一大截。----第三天。吃了早膳,二十推轮椅下山。二公子昨天早早歇下了,今天起床神采飘逸,说要到山下转悠转悠,感受村落的人气,回归世俗。二公子说的,二十一律照做。走在村路,慕锦睁一双无神的美眸,一会左看看,一会右看看,做出了欣赏美景的样子。不小心又遇上了昨天那位美妇人。美妇人今日的薄腰带,箍得柳腰细若无骨。慕锦正向着她。美妇人抛了一个动人的媚眼,抿唇笑了笑,朝二十嘴边的大黑痣投去挑衅的一记冷眼。二十面无表情,抚了下自己的大黑痣,继续走自己的路。瞎了眼的二公子,跟半身残废的男人美没两样了,居然也能招蜂引蝶。二十扁扁嘴,皱皱鼻,想起了二公子之前新纳的两位美人,号牌没来得及做,慕府就出了事。清醒的二公子有没有在某一个瞬间惋惜那两位美人?肯定有。就一浪荡公子哥。走了一阵,二公子说:“你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普通的山啊水啊,啰嗦讲一堆。到了这里,你为什么不说说村子里有没有美人?”二十正想起二公子的两位新美人,他又本性暴露了。真是去哪都不忘好色的本性。她低头瞪着他的后脑勺:“这村里,谁能美得过你二公子呀。”她这一句话是假笑出口的,可是二公子乍听欢心,来不及仔细分辨,他弯了弯眼,说:“这话中听,回去有赏。”远处另一条岔路,走过一个挑担的菜农,担上两箩新摘的青菜叶子。鲜嫩欲滴,比寸奔在集市上买回来的更亮更绿。二十说:“二公子,那边有一个卖菜大伯,菜叶很新鲜。我去买几把青菜,中午给你炒菜吃。”“哦。”既是为他着想,慕锦格外宽容,“去吧。”“二公子。”二十把轮椅推到宽敞的路边,叮嘱说:“你留在这里,千万别跑。等我回来啊。”“嗯。”他挥挥手。二十转身去岔路追卖菜大伯了。慕锦独留原地,聆听村落的动静,以及过往路人的窃窃私语——无非是对他这坐轮椅的男人好奇。慕锦当没听见这些议论,将注意力放在更远处的“咯咯咯咯”声。那是——母鸡?他扶起轮椅的木轮,施力向前向后滚动了两下。双手乏力,推得费劲也只前行了一丈。他放弃了。而且,前方路道不熟,万一不小心滚进沟里,那可就狼狈了。若是关纯良,没了眼睛依旧跑得飞快。慕锦没有那样登峰造极的顺风耳,但习武多年,也练就了听声辨位。他闭上眼,耳边没了四周的嘈杂声,只剩一群老母鸡在欢蹦。那个女人买菜,他就去抓母鸡。天作之合。轮椅走不动,慕锦索性不用轮椅了,掀开腿上的被子,他站起来,直直面向母鸡的方向。距离不远,甚至很近。而且没有围墙阻拦的微弱回声。他和鸡群正坦然相对。从他这里施展轻功飞跃,易如反掌。他的轻功无需借用内力,几丈的距离,喘喘气也能行。思及此,他向上一跃。慕锦知道前方没有围墙,但是,他不知道有一排栅栏,飞去抓鸡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被尖栏绊住,险些摔倒在鸡群中。幸好,他反应迅速,半空旋身,再缓缓落地。养鸡的女主人目瞪口呆,看着二公子从天而降,翩翩如仙子下凡。她上下打量,这偷鸡贼长相俊美。读书人讲的“鹤立鸡群”,就是这意思吧……女主人没有出声。男主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蹭蹭地跑出来,大喊:“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敢偷鸡!来人哪,有贼啊!”二十听着这叫声,生起不详的预感,回眼一看。空空的轮椅上哪里还有二公子的身影?再顺着叫声望去。那一个被众母鸡包围的白衣男人,正是二公子。二十拎起青菜,连忙跑了回去。眼见男主人举起扫帚就要打向慕锦,她吼道:“住手!”二十冲过去,双手展开护住了慕锦,嘴上说,“对不起,这是我家的少爷。他一不小心到了贵宅……”女主人眯眼看着二十的大黑痣,“谁家不小心,能不小心到掉到我们家鸡窝里啊。”“对不起,对不起。”二十拿出了碎银:“这就当是赔偿吧。他真的只是不小心。”有钱好说话。男主人见二十连连道歉,也不计较了。说:“好在只是到了我们的鸡窝,要是去了隔壁家的猪棚,那不得一身脏兮兮的。”“是,是。”二十牵着慕锦离开鸡棚,扶他上轮椅,“二公子,你偷别人的鸡做什么?”“我没有偷。”慕锦云淡风轻。“那你跑去别人的鸡棚里做什么?”“我是去拿。”“……”二十又问:“你拿别人的鸡做什么?”“炖汤。”更加理直气壮了。二十叹气:“二公子是不是爱喝鸡汤?”“不爱。”二公子嘴上说不爱,但二十惦记上了,回去一定让寸奔买一只鸡回来炖汤。二十推他走上山路,“二公子,你不是走不动了吗?”“胡说八道。”慕锦按住她的手,倏地站起来给她看,再纠正说:“我不是走不动,是走不远而已。”她捡起掉地上的被子,“二公子,给我坐好。”他坐了回去,又说:“我现在知道那里有栅栏。明天再去,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一只鸡回来。”二十板起脸,“手心摊开。”“做什么?”“摊开。”慕锦摊开了手。她在他的掌心打了一下。他是病人,她不敢大力,而且,打在他的掌心,她的手掌也疼。慕锦蹙眉:“你不是我的丫鬟吗?造反了?”“我当丫鬟的都知道,不可偷抢掳掠,你一富贵公子哥跑去偷鸡。丢脸死了。”二十又想再拍一下,慕锦合上了掌心。他好心给她抓鸡补身子,她居然训他。他别过头:“好心当成驴肝肺,饿死你算了。”